刘斯奋
他好文,费16年心血而成130万字的皇皇巨著《白门柳》,让他成为广东唯一的“茅盾文学奖”得主;他擅画,近年潜心钻研文人画,创出令人耳目一新的成就;他是学者,年方而立时凭《陈寅恪的学术精神和晚年心境》一文与著名学者余英时的辩论,在学术界激起轩然大波;他是官员,曾任广东省委宣传部主管文化艺术工作的副部长,呼唤“朝阳文化”、“盛世传统”和“巨人精神”,至今言犹在耳;他遵古,强调当代中国艺术要想走向世界,必须从传统文化的精髓中汲取营养;他尚新,主张广东文化不要在农业文明的时空上与人争长短,要放眼未来,致力当代文化气派的构建——他便是刘斯奋,刚刚连任的广东省新一届文联主席。他面目多变却又步步坚实的艺术形象,正如其自号“蝠堂”的涵义:有如蝙蝠之似鸟非鸟,是兽非兽。
广东应有强烈文化自信
广州日报:您再次当选为省文联主席,如何看待当下的广东文化地位?对广东文化发展有何新的设想?
刘斯奋:我觉得目前广东的文化定位和发展思路还并不是很清晰。从历史上看,文化发展的中心从来就不曾固定在一个点上,而是在经济基础上生成文化,并随着经济发展不断迁徙。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就是这个意思。比如“汉唐盛世”,文化勃兴,对外的影响和辐射力量很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软实力”很雄厚,这其实与当时经济实力强大是密切相关的;又如明代东南沿海地区提供了全国1/3的赋税,也相应贡献了全国最多的状元、榜眼、探花;现在美国文化影响很大,靠的也是这一点。
中国的历史上,中原地区、东南地区都曾经成为过文化中心。说实话,广东在农业文明时期文化实力并不强,当时不要说北京、江南,就是比之于相邻的湖南、江西都有相当差距。但鸦片战争后,西方文明浪潮拍岸,广东首当其冲,得风气之先,文化才出现空前繁荣。无论从思想、学术、文艺、出版等方面当时都是领先全国的。所以广东文化的真正兴起,是在中国现代工业文明起步的时期。有些人认不清这一点,总是用古代农业文明的文化观念和成果来和别人比,结果是越比越没底气,越比越没信心。
改革开放是广东文化发展的一个机会,到今年正好30年。这30年来,广东产生了太多新的文化形态,比如社会民主法制、新的人际关系、新的价值观念、新的商业文明,发达的传媒产业,很多都是走在内地之前的。但是毕竟只有30年,你要求他和别人那些发展了几千年的文化相比,没有可比性。但是广东人一定要有信心,比如最近开放的全世界最大的科学中心,就是广东独有的,前无古人。不要总说谁谁历史上有什么什么,长城、故宫、兵马俑,都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重要的是要看现在的这一代人做了什么。广东现在有钱了,可以好好选择一些项目,要放眼未来,不要妄自菲薄。我们现在就是在建未来的长城。
广州日报: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广东成功地“筑巢引凤”,吸引了全国各地很多人才。但近几年出现了人才“北漂”的现象,有人因此提出广东应该考虑“筑新巢”。怎样看待这种现象?
刘斯奋:说到“筑巢引凤”,一定要有一个好的文化发展环境,要有一个利于人才生活工作的宜居环境。一方面是要有硬件之类的投入,另一方面是要营造一种尊重文化的社会风气。广东人的传统风气是“宁可请客吃饭、不愿花钱看戏”,这种风气需要扭转,要让推崇尊重文化逐渐成为社会时尚、时代风尚。这样文化市场才能极大地发展繁荣起来,才能真正吸引到人才。只有有了文化市场的充分发展,才能养活更多的艺术家、文化人,单靠政府养,能养多少人?政府大力关注扶持的应该是那些专注于艺术本体,在艺术和思想性上能够成为标杆,开一代风气的人才。其他的则主要借市场力量去“养”。
此外政府还应当搭建更多的平台让文化人才有施展空间。广东文艺界近几年作了一些大手笔演出,但是越来越多习惯于请外地艺术家来作台柱,我觉得这种做法要改一改。不要总是“本地姜不辣”,没有平台本地的艺术家不但无法成长起来,而且还会使他们灰心失望,离开广东。
谈当代艺术中的“丑怪”倾向:
“搞那些哗众取宠的东西毫无意义”
广州日报:您在文联主席这个身份之外,还兼作家、画家、学者于一身,您怎样才能从容地游走于这多重身份之间?
刘斯奋:首先要有自知之明。每个人都有天赋,也有短处,要善于“扬长避短”。“补短”当然也需要,但说实话,最终是“补”不了多少的,最好的办法是“避短”,最大限度地、充分地发挥自己的天赋,不要把成败得失看得太重,也不要死守一隅,可以多方尝试。当然确定目标之后就要十分执著、认真和勤奋。
我很早就认定自己适合当文化人,不过后来发展的路径却并没有完全按照设想。比如小时候想考美院,当画家,但是当时美院不招生,因此上了中文系。都知道中文系虽然学中文,却是不产作家的,自己也没想过要当作家,工作又进了党政机关,谁知偶然在一位编辑鼓励下开始写小说,一写就放不下,最后用十六年的工夫写成了。然后又画画,始终没有离开“文化人”的定位。之所以这么多年还是走到了当初设想的道路上,就是因为头脑始终清醒,坚持“扬长避短”。其实当初我不写书,一心去做官,也是有机会的,但是我自己放弃了。
广州日报:您的艺术之路对现在很多年轻人很有指导意义。
刘斯奋:年轻人要想在学术、艺术上有所成就,更多的还是要靠自己。有些年轻人抱怨说平台不够,机会太少,我当年何尝有人给我什么平台写小说?我唯一能得到的“特殊政策”,就是领导给比较宽松的时间,有事回宣传部干活,没事可以回家写小说。最后我还不是写成了?现在有些年轻人躺在蜜罐子里,太优越,稍有不如意就抱怨,不好。
当代艺术应当好好翻翻传统
广州日报:近些年国内当代艺术发展越来越多元化,有一些作品甚至以“丑”、“怪”为取向,对崇高、伟大加以消解、扭曲的表现。您怎样看这些作品?
刘斯奋:这是两个问题。艺术的多元化是大势所趋,有利于艺术发展,要鼓励。后一个问题比较复杂。有西方推行其文化战略的因素,也有国内某些“艺术人”从追逐名利出发加以迎合的因素。我认为艺术就是艺术,搞那些哗众取宠的东西对艺术的发展毫无意义。其实所谓现代艺术思潮曾覆盖整个文艺领域,但其中相当部分由于突破了艺术底线,在文学、戏剧、音乐、电影等方面都早就退潮了,因为没有读者和票房。剩下美术因为还有某些“买家”在炒作,所以还撑着。但还能撑多久?不妨拭目以待。
中国文化发展到现在,应当走出鸦片战争的阴影了。一定要抛弃“弱国穷民心态”,要有大自信、大定力。要有我们自身的文化战略,不能自惭形秽,更不必老看外人的脸色,认定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当然与西方对话也需要,但必须是平等的对话;学习借鉴也需要,但必须在守住根本前提下的学习借鉴。要好好翻翻传统的东西。许多中国传统的东西,如审美取向、如一些价值标准,永不过时。就拿所谓“抽象”来说,其实中国才是鼻祖。世界上只有中国把文字发展成了一门高妙的艺术,书法作品就是高度抽象的线条和笔墨。再如戏剧,四个小兵往台上一站就是千军万马,一根马鞭就代表了追风赤兔,开门上楼都不错是虚拟的,不是抽象是什么?还有八大山人笔下的花鸟鱼虫,真实的哪是这个样子?都是经过了抽象处理。而且中国的抽象艺术老百姓都能看得懂,不像西方艺术作品,艺术家和观众很难建立起共同的欣赏语境。与中国相比,他们其实还很幼稚,很不成熟。在好好吸收了传统的基础上,想办法建立自己的文化评价标准,并且借助市场手段、资本力量制定我们自己的规则,中国的当代文化才能有更广阔的天地。
广州日报:说到传统,您近年一直在进行文人画的探索,但是画的内容却大大突破了传统文人画的范畴,都市生活、各种现代人物、汽车、手机等等都作为表现对象,仿佛离大众心目中的传统文人画相去甚远。您怎样解读您的这些“文人画”?
刘斯奋:画什么只是题材的问题。我探索的是继承文人画最根本的东西。传统文人画的审美取向一直旨归于中庸之道,这种审美理想并不过时,而且从根本上有别于西方的取向。毛笔独特的线条表现能力也不过时,这些东西都是可以继承的。但内容方面,现代社会已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总不能还只是画古人神仙,必须要推进到现代题材。但是也有很多难点,譬如古人都是长袍大袖,画家有一整套现成的表现技法。现代人穿短装多,露胳膊露腿,怎么表现就是新课题。把文人画推进到现代题材是我在绘画上的学术方向,现在还不能说成熟了,但是我觉得这个方向是对的,凡是新的尝试,不能获得一致认可是很正常的。但我不会因此止步。
广州日报:您下一步在艺术方面有什么新构想?
刘斯奋:当然还是要继续画画、写字。不过也不会光搞创作。我还想做一些文化的事。譬如打算成立一个“广东人文艺术研究会”,最近刚刚获批。我们想在这个研究会里集中一批研究视野比较宽的学者和艺术家,主要目的是希望能打通文史哲的学术界限。现代学科的这种划分让很多人的研究和创作领域很窄,不利人才的成长。研究会成立后,我们计划搞一些“混搭”式的展览、研讨会,把这种探索推行下去。
【编辑:贾娴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