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德
我一向轻视当代,不是具体的现实态度,而是根本的价值判断。正因为如此,我热衷于研究远古和关注未来。关注未来是想绕开平庸,研究古代是想告别浅薄。我研究美术与方术的关系,就是要告别浅薄。美信君在网上抨击我研究方术,声色俱厉,幸好你不是法官或教育部长,否则按照你的刻薄措词,诸如“装神弄鬼、借尸还魂、误人子弟、害人祸世” 等等文革审判式的指控,轻则吊销我的教师资格,重则将我处决。一个写手的能量有这么大吗?未免抬举我了吧?
程美信如果仅仅是批我,可一笑置之,但却是借我打人,横扫天下,声称“中国美术界不乏‘装神弄鬼’之人,如黄永砯总炫耀自己《周易》随身携带。”(红字内容是下载的程美信的原话原色,下同)黄永砯带《周易》,比携带其他信口雌黄的书本以及洋洋万言、不着边际的印刷垃圾要好吧?更不要说这种携带,正是对那些不该走红的印刷垃圾的抵制。黄永砯的作品强调言外之意,他的一贯见解显然要比你深刻。用科学与迷信、正确与错误之类的非此即彼的思路去判断文化、学术与艺术,正是中国文化、中国思想、中国艺术流于片面、流于极端的直接原因。
程美信的文章,针对的是我同“艺术国际网”网友聊天的言论。我说:“中国人的老祖宗,吃的是没有污染的食品,吸入的是没有污染的空气。健康的思想寓于健康的体魄。我看古代杰出人物的书,他们的智商在我们之上,只是手段落后而已。”我说的“我们”,首先是指美术界人士,包括我在内。程美信让“我们”泛指所有的今人,也未尝不可。程美信说:“彭德的这种论调,代表了当前中国民粹主义及文化沙文主义的普遍偏见。”这种扣人帽子的文革手法,也算是你标榜的历史的进步吗?我说古代杰出人物智商在今人之上,并不意味文化水平的总体倒退,因为古代的精英无法同多出千倍的当代精英的整体实力抗衡。看看我去年贴在我博客上的《艺术进化论》吧。
写到这里,有学生来访。我让他在书架上随意取出几本书,用来证明古代杰出人物的智商。智商,用中国话讲叫“悟性”。他取下两本夹有书签的厚书:
一、明代吴弘基《史拾》。吴弘基名不见经传,不算杰出人物,但他的某些见解十分深刻。我曾对人说,我买《史拾》时,随手一翻,翻出了书签指示的一段话:“老子高于列子,列子高于庄子。老子之文简古,列子之文和缓,庄子之文激烈。”书价很贵,我却毫不犹豫就付钱。不过买晚了,至今我写文章,锋芒毕露的习惯老是改不掉。
二、清朝李光地《榕村语录》。由于李光地被称为朱学领袖,而我不爱读朱熹的书,因而李光地一直被我忽视。我按书签打开《榕村语录》卷二十五《性命》:“机智是无用的,圣人未尝不有在胸中,却不拿出来用。圣人用底只是仁、礼,义、智是藏在内的。义犹半用,智全不用,若拿出来用,便害事。如人架词作势,我只以老实应之。自然他通身伎俩都没用处。你若再以机变应之,益发多出事来。”此书的文字特别可爱,不必翻译。
看了两位准杰出人物的只言片语,对比一下,今天的学者有谁比他们强?季羡林?李敖?余秋雨?还有谁?
我说中国人眼睛是凸的,视野开阔;眼珠是黑的,受色范围大。这是物理学与生理学常识。早在唐代,画家就能在墨迹中感受到五色的存在。今天的中国人有这种遗传优势,却搞不出比洋人杰出的艺术,不正是你对中国美术的滞后表现进行抨击的口实吗?中国人积弱难振,至今哪怕是面对欧美边缘地区的洋人,仍旧心虚腿软,我的鼓励是想长国人的信心,并非灭洋人的威风。你又不是洋人,何必就此替洋人生气?洋人有洋人的优势,比如他们人高马大,比中国人魁梧;他们的头发颜色比中国人的色相丰富,等等。你是指望我提到中国人的特长时,必须罗列外国人的特长吗?
关于五色与五行。五行学在20世纪初期的学者眼中,比如当过清朝官员的梁启超,为了显示同封建思想彻底决裂,像杀手一样激进,把五行思想往死里整,仿佛五行是国人肚子里的阑尾,必须割除。这在当时很先进很痛快。现在我们知道了,阑尾是不能割的,五行也是可以研究的。关于五色与五行的关联,不是彭德的编造,从古到今,不绝于史,按时代先后摘录几条给你看看:
《逸周书·作雒》:“周公建大社于国中,其埏:东青土,南赤土,西白土,北骊土,中央衅以黄土。”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夫礼,则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气,用其五行;气为五味,发为五色,章为五声。”
《吕氏春秋·应同》:“黄帝之时,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禹之时,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汤之时,金气胜,其色尚白,其事则金。文王之时,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
《吕氏春秋》是两千年来中国历代帝王治国的共同纲领。如果觉得古文费解,可参看我的《中华五色》一书,书中关于五色与五行关联的历代语录,不下300条。
学术研究同现实的关系,可以挂钩,可以若即若离,可以毫不相干。我对美术与方术的研究,一向把它限制在文化史、美术史研究的范围。我的专著和论文涉及时,只是将它作为客观知识加以陈述。如果不懂得方术对美术的作用,今人对中国古代美术的判断就只能停留在儿童的直观水平,也就是“前图像志”的水平。我反对像文革左派扮演先进思想的捍卫者,将方术一棍子打死,同时,我的著述,特别是演讲,会扼要地加以抨击,不是一味地宣扬。程美信将我在网上批判方术的言论统统删除,丧失了东北人和瑞典人的厚道品质。兄弟:你还年轻,这种只有秦桧、贾似道、魏忠贤才敢做的事,千万不要碰,它会使人怀疑你做人的动机。现将我涉及方术的著作与论文摘要如下,供你和网友参读:
一、《中国美术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初版时名为《美术志》)绪言、工艺设计、始作俑者、建筑艺术、肖像画、仕女画、山水画等条目内均有论述。
二、《象征与寓意》,第二届上海双年展论文集,1998。
三、《长江流域早期绘画》,《长江流域古代美术·绘画》绪论“比较与结论”部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
四、《中国寓意》,《装饰》2003年1期,清华大学美院。
五、《中华五色》(江苏美术出版社,2008年8月出版)第二、三、四章均有论述。
我的言论自然不能免于批评,可惜程美信的国学知识属于在互联网下载的层面,基本背景以及原著的上下文还不曾阅读。比如把“易学”等同于“易占”,就很离谱。又比如所谓的“考古的史学领域”,算什么话?史学研究的是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考古却能延伸到原始时代。这类信口雌黄的硬伤,使驳论失掉了起点,变成自己折腾自己的梦中打擂。“信口雌黄”一词也被美信君改成了“心口雌黄”。这个成语从问世到今天,一千六百多年间还没有“心口雌黄”过。程美信如果谈的是北欧美术,或者聊聊瑞典的福利登记制度和华人家庭状态,我将洗耳恭听;至于国学,同你说的科学一样复杂,不是上上网、翻翻国学概论就能大发议论的对象。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份系统的读书目录,闭门苦读十年。届时再来找我论辩,就不会在驳论中“心口雌黄”。学问不分先后,后人总会超越前人。我比你大,你必将超越我,但要用功;不仅要用功,还要用心。学术如果依靠狠话,既不能服人,也不能持久。
最后我想提醒美信君:不要把对手的字弄成黑色而自己的字点成大红。大红好像很讨好很夺目,其实在中国色彩语境中会吃亏。大红属火,黑色属水,水克火。还没有交锋,火方便呈败势。你可以不信,但别人会觉得好笑,因为这些封建思想不仅转化成了某类民俗,甚至成了日韩人的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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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郭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