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彭德《十日谈》随笔
文/彭德
“中国油画的历史、现状与未来研讨会”,鲁虹策划,两小时,画家、批评家、传媒代表近20人发言,人均6分钟,旨在为武汉美术馆造势,言论多为表态而不是研讨。
画家与批评家联席开会,就我多年的与会经历,几乎没有好结果,陌生者会当面顶撞,熟人会暗中较劲。参加这样的会,如果不是捧场,明智的批评家不会充当大众情人,当面抬举与会和参展的画家;画家出席,更不会捧他人之场,无非是来寻找自我,批评家不涉及自己的发言,形同语言垃圾、精神废料。于是,不在乎同批评家关系的画家,会含蓄或直接地否定批评家的言论。殊不知这样做实在是犯忌,以致你有可能从批评家的视野中淡出,失去深入交往的机会。哪怕你有一流的本事,最终只能在批评家书写的历史中落入二流的行列,因为批评家决不是大公无私的裁判,同画家一样怀有私心。画家听批评家发言,如同批评家看画。批评家看画,即便他不在你的画前凝视,毕竟是站着在浏览;画家听会,不论对方如何表达,你总是坐着在听,两者在体态上就不平等,你还不满,还同他争辩,不是自绝于批评吗?告诉诸位对付批评家讲废话的办法:掏出一个笔记本,盯着他作聆听状,假装记他的发言,其实是在画他的漫画或勾自己的草图,他还会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你呢。这是我从小听政治报告的惯用伎俩,以毒攻毒,还经常受到表扬。
争论缘于自大,自大缘于基因的自私,自私导致排他,排他的心理预设是对他人的轻视。年轻时我是独身主义者,周遭的众多“好心人”以为我是窝囊废,不停地向我介绍女友,大都是对不起观众嫁不出去的老女生。这给我的触动特别强烈,而我当时的自我感觉是哪怕到了八十岁,也不会娶一个二流美女呢。以已度人,自高自大才会有所节制。
画家与批评家的联席会议,只有两种情形可以成立:一是范围狭窄又不涉及人事的专题讨论,二是个展研讨会。后一种会议,排开闲杂人员,不邀请于事无补的损友和口是心非的面友,只邀请彼此投缘的挚友、铮友与畏友,直言不讳地发表意见,择善而从,必然大有益处。中国至今无大师,原因之一是画家爱做井底之蛙,唯我独尊,甚至刚愎自用,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短处,自然成不了大器。
中国油画的历史、现状与未来
我的会议发言是:汉语“油画”这个词,最早见于《后汉书·舆服志》,舆服指车马服饰。所谓油画,说的是帝王专车用油彩在漆地绘制的图像。北魏司马金龙墓出土的作品可作旁证,画面用油彩描绘上古帝王和妃子们的形象。中国最早的帛画,比如长沙楚墓出土的《人物龙凤帛画》,号称水墨画的祖先,其实它的制作过程是先在帛上做底子,再用油漆勾轮廓,用油彩上色。广州西汉南越王墓出土的帛画,坐实了绘制的材料与步骤。不过我们今天谈论的油画,是指从西方传过来的画种。四百多年来,中国油画大体经过了传教士阶段、学院派阶段、全盘苏化阶段、新潮阶段与后现代主义五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必要进行系统而深入的研究。中国油画的未来走向,可以用三个老掉牙的术语加以概括:个性化、大众化、民族化,当然也可以改装为新词。民族化的动机不只是狭隘民族主义,还是超越西画的一条思路,不能简单否定。个性化是现代主义的目标,在专制与独裁推行了几千年的中国,个性化是中国艺术走向当代绕不开的境界。大众化的特征是不断追踪时尚,不断花样翻新。作为当代油画的宠儿,它必须经受尖锐的批评。
北魏(公元386-534年)司马金龙墓漆地油画。
写画评还是写史?
中国的稿费制度很混帐,千字百元,全然是对文人的侮辱;私下的交易则百倍千倍于此,似乎很高,同画价相比不值一谈。作画与作文,古代等值。唐代一流文人的友情文章,报酬相当于一房一车和十年的衣食。有人出价8万请李小山写千字短评,遭到拒绝,正是古人所说的“文章不为稻粱谋”。
我和俞可一道候机,他认为我是三十年来当代美术的参与者和目击者,手头资料翔实,行文比较特别,最有资格撰写中国当代艺术史。中国人历来主张隔代修史、当代修志。王林曾约我和李小山共同撰写一部中国当代艺术史,我建议专辟一章“人物志”,以志补史,改变美术史见画不见人或有人而没有人味的通病。入志的人物曾当场议定。后来各人都忙,写作意向也就搁浅了。不过即便写志,也有种种忌讳。幕后的故事我知道得太多,写了会触犯当事人,不写呢,有违修志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