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置”是佛洛依德发明的一个专有名词,有以指称那些不愿意随着年龄增大而转移快感区的成长现象。在佛洛依德看来,许多成年后发生的精神分裂症,包括轻微或严重的心理症,其病根都不约而同地指向童年的怪癖,也就是“固置”。比如,按照佛洛依德的这个观点,由于某种不便言明的原因,儿童在成长当中,没有及时把快感部位从肛门前移而抵达正确的器官,于是就出现了恋肛癖,并在成年以后发展为同性恋。类似病症还有吮吸手指的惯习。当然,那只是一种可以容忍的轻微怪僻,对生活并无任何影响,是婴儿吮吸期的幸福遗存,也是在成长当中因转移不彻底而残留下来的一种“固置”现象。有意思的是,一旦患有这种陋习,便终生相伴,不会因外部原因而有所改变。
今天,佛洛依德的理论不再为人所重视,因为其解释仍然有过多的猜测成分,缺乏实证检验。但是,这并不等于说他的理论就没有价值。恰恰相反,随着精神分析学退出科学领域,这一解释体系反而在文化领域,尤其在艺术领域比之以住都牢固地建立起自己的地位,而成为分析许多艺术现象的一种常见方法。法国的拉康,甚至还成功地把佛洛依德的人格分层理论转化到语言分析领域,并重新进入精神创造的层面,用以解释艺术与语言的复杂关系,从而令人信服地提出了一整套的分析框架,为认识艺术这一复杂精神与物质并存的现象提供了新的理论武器。
我在这里并不是要讨论佛洛依德,更不是谈论复杂的拉康,而是要讲述年轻艺术家王玺的作品,以及他作品中所不断呈现的童年“固置”现象。不知为什么,当我第一次在重庆认识王玺,就突然把他,以及他的创作,那些完全以卡通形象和游戏角色为对象的架上作品,与“固置”这么一个名词联系在一起了。直觉告诉我,王玺的性格与想象中,一定固置了童年的一些什么,以至于现在都无法“长大成人”。我的意思是说,初次认识王玺,我就在近乎本能地去猜想他的童年。我以为,就王玺而言,他的年龄虽然在增长当中,但是他内心那一份独有的想象,像“固置”那样,却从来没有随着这年龄的增长而变化,比如说减少,相反,还以一种更加奇特的视觉方式,顽强地表现了出来。
王玺长得一脸稚气,一双灵光流转的大眼,躲在眼镜片后面,闪烁着,总以一种半信半疑的迷茫神情,注视着他所见到的每一位“显赫”人物。大概是身处重庆坦克库这么重要的一个当代架上艺术的生产基地,见过太多全国乃至全世界的艺术界名流,所以他才会那么的迟疑而自立,或者自立而迟疑。我记得有一次,与王玺一起参加上海一个艺术座谈会。会上有一位著名学者热情洋溢地正在讲述塞博空间的最新发展(显然他是研究这方面的权威),之后,王玺不无突兀地插话说:我早就不玩那个游戏了。会场突然出现短暂的安静,因为艺术家“反驳”理论家的事比较少见,尤其在“研讨会”这样以学者为主导的现场,更是如此。所以,很自然,短暂的安静迅速结束,王玺的判断引来了理性的反驳。与会者大概因为不解其中的真相,所以也只能听着滔滔不绝的辩解。我一直在注视王玺的表情,没太在意反驳。事实上两人的对话因为没有更多相似的预设前提,所以其实是在各言其是,谈不上谁错谁对。重要的不是讨论,而是王玺这个人,他的眼神还是那么迷茫而分散,即使置身严肃的现场,也依然以梦游的姿态喃喃自语:不玩就不玩了,现在玩别的了。结果现场爆发了一场轻松的笑声。
直到比较完整观看了王玺的大部分作品,才知道他的梦游,原来是有其逻辑的。也恍然明白,为什么他要坚持声明,现在不玩这个,而去玩别的了。其实,表面上看,像王玺这样终日浸泡在电子游戏和卡通动漫中的年轻一代,似乎对于潮流情有独钟,也有前沿的发言权。但一旦了解他们的心理状况,就明白,重要的并不是潮流,而是他们独有的幻觉,只与内心分享,而拒绝外人的进入。这和“固置”的特点颇为相似:所固置的并不是外来的侵入物,而是在成长的某个时候,突然终止的习性。
和王玺聊天得知,他大概是在几年前才决定从终日浸淫的电玩中抽身而出,把少年某个时刻起所固置下来的僻好转变成平面和动漫作品,从而成就自己的“艺术事业”。我之所以要在“艺术事业”这里打上引号,是想强调,对于王玺来说,重要的不是传统意义上对艺术的价值定位,而是“固置”。我的意思是说,所谓“艺术”或者“事业”,在王玺心目中,本来就缺少我们这一代人所以为的意义。他只是转换了形式,转换了玩法,把“固置”本身变成了“作品”,变成人们所常议论的“艺术”,于是,顺理成章的,本来属于玩的东西,现在就在作品形式改变的情境中,成为了一种个人的“事业”。
作为王玺的“个人事业”,他的艺术创作的核心是对角色的塑造,但这个塑造却和传统的形象刻画完全分道扬镳,而更像北美那些近乎疯狂的动漫工作小组和游戏角色小组,在唯一的世界存在,也就是屏幕中,创制离奇的杂交混种。五玺的杂交混种有苍蝇侠、网络侠、拉链童子和最近的御宅猴。它们所具有的特征是反生物的,它们去性、去智、去肉体、去伤感、去遗传、去基因。它们同时还反物理,去固定的空间,去有序的时间,去排序的位移。不仅如此,它们更进一步,反人类,去人类生活的地表、去人类呼吸的氧气,去人类逻辑的语言,去人类稳定的权力架构。同时,因为王玺已经从众多的少年电玩中抽身而出,变成了一个“艺术家”,所以他还反他所认定的通俗趣味,去卡通的流行性,去角色的市场化。这导致了他的形象极其复杂,具有近乎无穷的变幻能力。
“苍蝇侠”还有通常的卡通意味,看出流行动漫的影响。“拉链侠”则是个人意气的独特产品。我以为“拉链”这个名字颇有象征性。这个词让人回想起使用拉链之前的尿尿年代,其中因身体本能的失控所导致的放松与天真。此外,它还成为从尿尿年龄跨到上厕所年龄的关键词,定义了终止尿尿以后的漫长岁月的枯燥生活。“拉链”的隐喻是,它定义了性别区隔的男女秩序,说明这个秩序需要有效的遮盖才能维持的真相,同时,它又表明,只要有意,又成为打通男女之别的便利工具。浪荡的少年总是忘记把拉链拉上,美丽的少女又过于渴望拉链功能的彻底丧失,否则,她们常常暴露的身体就会变得一文不值。至于“网络侠”和“顽客”,是王玺进入拉链年龄后的迷茫的过客,直到颠三倒四的御宅猴的出现,这个固守少年趣味的狂生,才找到了他的图腾。在王玺笔下,御宅猴具有让中国人无比熟悉的孙悟空更神奇的智力,其变幻的方式,已经到了无法定义的程度,以至于变成了一种无政府主义式的随心所欲,让不可思议成为欣赏的常态。之所以如此,还在于王玺的想象,本来就缺少孙悟空头上金色的“紧框”,更没有会随时念咒语的唐僧。
于是王玺的野心就急剧膨胀了。他一方面要描绘出只有他才能创制的杂交混种,另一方面他想借此终结过往的卡通英雄史,把过去那些角色转换成自己所生产的系列,而为青少年的沉迷制造终极乐园,让他们堕入永远无法回溯的屏幕黑洞,以便于在那个充分碎片化的地方,把“固置”建构成凯旋的空门,让各种“侠客”,他们已经错置与颠倒,在这空门中无声地喧嚣。而王玺的根本目的,我猜想,是把童年的“固置”,彻底转移到画面上,然后通过各种侠客,特别是最近的御宅猴,来为错置与颠倒寻找终极形式。不管这形式是否合理,是否“终极”,侠客是否有意义,王玺已经达到了他个人的目的,那就是,把自我置入作品中,让固置成为意义,从而为新艺术史寻找他们这一代人的基地。
至于王玺是否已经达到这一目的,倒真的不太重要。只要虚拟中实现了一切,现实就会屈服。王玺,以及王玺们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编辑:虹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