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了解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最好的途径是什么?去画廊、美术馆或者艺术家的工作室?还是看策展人和批评家的学术文章?抑或听艺术家本人的阐释?———当然艺术家本人绝少这么做。罗旭的特别之处在于,要了解他的艺术,最应该去看看他的“土著巢”。甚至可以说,假如没有去过“土著巢”并对你看到的那些场面新奇不已,就不可能真正了解罗旭。
在昆明郊区的那个村庄,罗旭的“土著巢”显得如此怪异。一片圆形的红色建筑,如同从红土深处萌芽生长出来的大地的乳房。无数女体的大腿雕塑,有的浸泡在水池里和天光云影缠绵,有的纠缠在一起组成了风车,罗旭说有段时间他把很多大腿雕塑“种”在草地上,色彩斑斓,很美。女性的身体造型,成为“土著巢”基本的视觉元素。这让它看起来像一个欲望的主题乐园。
可是,只要走进那些圆形建筑内部,感觉就会陡转。一排排的陶俑站立不语,简陋的造型营造了它们木讷、愚蠢的整体精神特征。赞美诗一般优美的歌剧声,擦着层层叠叠的红砖的棱角在建筑内部回荡,向上飞扬。在地面上,柱子边,到处随意堆放着女体大腿雕塑,触目惊心,不再欲望撩人,而是在狂欢的旗帜下糜烂、腐朽、虚无之后的残骸。像教堂那样圣洁,像地狱那么残酷,肢解的欲望,重组的意义,甚至无话可说。
为什么是女性的大腿?罗旭为什么使用这个图式。我在“土著巢”里四处游荡,寻找答案。我爬上最高处那幢红土建筑的阁楼,里面布满灰尘。一张台案上放着罗旭的边境出入证和一只年份久远的烟蒂。墙壁上垂挂着一两张纸,打开看,竟然是水墨画的女体。曲线丰满,身体诱人。后来罗旭说,我无意中闯入的是他曾经居住和作画的房间。那时他每天画水墨女体,从下往上一笔画完,慢慢觉得大腿就已足够美,便不再画其他。这丰腴的大腿,姿态各异,它只是大腿,抽离了身份、年龄、国籍、职业,甚至美丑,成为隐藏了丰富潜台词的简单符号。
“土贼”、“花子艺术家”,这是罗旭对自己的称谓。建造“土著巢”的时候,他手里没有图纸,只有当时7岁的儿子画的带给他灵感的三张草图。正规建筑公司认为这个房子造不起来,他偏偏拿着一根竹竿,带着一群建筑工人完成了这个怪异的工程,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他闲暇时候也做建筑设计,设计图居然也厚得足够做一本画册了。只是,那些建筑,辉煌如同圣殿,诡异不逊祭坛,至今无从实现。
罗旭是一个执著地向乡村生活、向红土索取灵感的艺术家,他并不特别看重自己作品的当代艺术属性,他说也不在乎别人如何阐释自己的作品。问他哪些机构代理他的作品,他甚至都不太能说清楚确切的联系人名字。很难想象,大城市里的艺术家能有这样淡泊的心境。城市大了,居住空间和内心空间都难免狭小。野在城市之外,才能放浪形骸、天地自宽。
25年前的罗旭,骑着破自行车、啃着冷馒头,既不被科班出身的艺术圈接纳,也不被财大气粗的乡镇企业家待见。出头无望,死去活来。今天的罗旭依然不体面,土衣拖鞋,一身农民打扮,全身行头加起来不超过150元。他相信朴素的哲学,用各种民间语言的比方来描述深奥的道理。他说大城市的艺术市场就像早起的菜市场,什么菜都能卖个好价钱。而中国艺术在腐烂,但还没有腐烂到下一批新鲜的艺术能够喷薄而出的时候。让呼风唤雨的艺术家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狂飙吧,他只想在山间小路上行走,快慢就相差那么几分钟而已,都有所得都有所失,但这毕竟不能放到一起,在拍卖市场上比较、衡量。
“错误带来进步”,罗旭说。因为错误才能带来变化、转折,而被证明过的正确却缺乏建设性。罗旭希望,已经成功了的艺术家,不要担心失去什么,喝点酒吃点菜,该好好想想如何犯些错误了,“让太阳灼烧自己的眼睛,同时发现阳光中潜藏的黑子。”
土著巢里三千日夜不求上进
自酿的浓烈白酒,对外永远宣称只有“28度”,因此喝趴下过不少人。半夜了,罗旭拿着一支光亮微弱的手电,在到处放置着他雕塑作品的院中小径间穿行引路,身后跟着一群熟识的不熟识的醉汉。昆明的夏夜,星云俱低,神佛宛在。这群身份杂乱的人,这群醉汉,脚下生云,在世俗的艺术品之间踉跄前行,莫名欢快。
罗旭的“土著巢”建成已经10年了,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些房子“从地里长出来”10年了。10年来,“公社食堂”规模日渐扩大,觥筹交错,迎来送往。来的都是客,不管你是显赫政要、地产大亨,还是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都在“公社食堂”的桌边坐下,吃着土豆炖羊肉,在几杯“28度”的白酒下肚之后“倒也倒也”。而后,热闹和人群一样散得很快,罗旭突然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独自回到院落一隅的住所,走过进门处自己的作品———那尊虚怀若谷、含笑沉吟的佛像,倒头沉沉睡去。喧哗和死寂,只是时间的正反面。如李白所写,“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最深处的独自一人,是状态,也是命运。
罗旭是一个怪人,几乎所有相识的人都用“怪才”来定义他。这样一个艺术家,朋友众多,他希望多卖几件作品,把现在容纳100多人的“公社食堂”扩展到能容纳500人,可其实大多数时候他却独来独往。他不属于任何圈子,也不主动去结交什么艺术寡头。他在昆明郊区的“土著巢”住着,过的却并不是隐居式的生活,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会将四面八方的消息吹进他的耳朵。他听、笑,却并不十分上心。等人都走了,他还是一个人鼓捣着自己的院子。今天把石板路拆了,搬到东边;明天又心血来潮,在西边新开一条小路。有些朋友觉得罗旭不求上进,半开玩笑半嗔怪,但话刚说完却又都羡慕起老罗的清闲。
成名艺术家应该怎样生活?在画室里给画廊、收藏家夜以继日地赶作品,还是整天跟画商、重要策展人讨价还价、谈海外展览?他们忙,罗旭闲。罗旭一年多没有做过雕塑了,说自己有想法却不想动手,现在主要在“学画画”。这位被称为“怪才”的艺术家,没上过正规的艺术院校接受过科班训练。他说“学画画”,半是嘲讽半是自嘲。时常睡到一半爬起来上楼,去画室里面涂上两个小时,或者在一些白纸上勾勒下一张作品的轮廓。“学”着“学”着,他的画作居然也已经不少了。楼下放了一批,楼上放了几张,颜料都还亮晶晶地透着新鲜劲儿,图案符号依然还是大腿。已经有收藏家看过这批作品,想买,被罗旭拒绝了。他觉得还没到时候。我猜测,罗旭或许希望等这批画都完成了,办一个展览。他的确很久没有参加展览了,现在已经有人在讨论中国当代艺术是否“展览过剩”的问题了,要看他的画,你还得自己跑到他的“土著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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