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粟《黄山莲花峰》
刘海粟,画坛最狂人。
莲花峰,黄山最高峰。
最狂人写最高峰,自是“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
柯灵先生说:“治白话文学史,不能无胡适、陈独秀;治新文学史,不能无鲁迅;治新电影史,不能无夏衍;治新美术史,不能无刘海粟。”中国现代美术启蒙运动的先驱者,杰出的美术家和教育家——刘海粟,年方17开口便要“发展东方固有的艺术,研究西方艺术的蕴奥”,便要“尽宣传艺术的责任”,将这一股为艺术献身的狂放糅于异彩,凭他自信的诚心践行,于此画了然!
驻足画前,不由却步,对苍茫涵浑之气,惟有退行仰观。明代吴怅有诗赞莲花峰曰:“一种青莲吐绛霞,亭亭玉立净无瑕。遥看天际浮云卷,露出峰顶十丈花”。定睛观画,却正是满纸苍翠青峰兀立,日影斑斓烟云浩淼,石色丰繁松气袭人。古今诗画暗合,而画境又独出于诗意其上者,此之谓也!
屏气再观,画如美文。青峰错落似青莲千瓣,“高调而合度的色彩”雄踞画布中上处,夺人二目,气撼天地,譬如好文章的“凤头”。千峰过处,山外有山,随势俯仰,有实有虚。赭石山岩坚似铁,魅影在侧轻如萍,崖上小松迎风探,铁线招展接太清!依山势而下的奔烟,翩若惊鸿,矫如游龙,浩浩乎隐于晴翠之间,画止而意难尽。烟是衬景,却在眼前,隔纱观山,有神遇迹化之感。这画面上最费笔墨处,当是好文章的“猪肚”无疑。“豹尾”不肖说,定是画面左下那丛松了。先生说,松是黄山花。它们“大风高唱,小风曼吟”,春吐新绿,冬绽银花,迎霜傲雪,瘦瘠卓然,是黄山精髓,压得住阵脚。先生此画,雄阔如先秦政论,奇肆如两汉大赋,磅礴如盛唐诗歌!黄山莲花,于斯为盛!
凝神三观,勿复多言,唯赞先生“得黄山之性”。
先生爱黄山已是人之共识。他在《黄山谈艺录》中写道:“黄山为天下绝秀,千峰万嶂,干云直上,不赘不附,如矢如林。幽深怪险,诡奇百出,晴岚烟雨,仪态万方。其一泉一石,一松一壑,不仅触发你的诗思,惠你画稿,提供无限美境,或使你心旷神怡,或使你无言对坐,寝食皆废,终日忘机,以至阔别数十年后,仍能保持极深印象,一朝念及,回忆便如飞流倾泻,纵然白发垂耳,心情也贴近生命的春天!”黄山是海粟的缪斯,海粟是黄山的知己。他长怀对黄山的热恋、对石涛的痴迷,从1918年首登黄岳到1988年十上黄山,70年间从师到友,常看常新。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多以黄山为题,速写、素描、油画、国画,包罗万象,蔚为壮观。
此画便是作于1962年,先生六临、七上黄山之间。在《刘海粟作品选集》、《刘海粟画选》、《刘海粟年谱》、《刘海粟画集》中均有出版。
1954年,先生携友人钱瘦铁所篆“黄山是我师”之印六登黄山。在《刘海粟黄山纪游》画册自序中,他这样写道:“经常是在旭日初升或朝雾未散之时就起身出外去写生,有时跑上五里或十里,奇峰峭壁,攀藤扪萝,不论风雨烈日中,我是每天都进行工作。”在排云亭上,他负手御风,惯看西海群山,潮卷云舒,悟出“山水中的一切技法,源于客观现实”,并“实验如何在油画中吸收国画的手法,也考虑如何在国画中,吸收一些可以表现黄山地貌的油画技法”。观《黄山狮子峰》、《黄山散花坞云海》,怎能不问——于黄山坦诚相向,于造化观照精微,于艺术冥思远虑,于修己厚积薄发,勤奋执着如海粟者,古今中外能有几人?
1957年,病来如山倒,先生患了中风。此时,黄山已成画家诤友,君子相交共患难:“莫把眼前的疾苦,当作了生活的尽头。疾病是丑恶的化身,生活和创造才是美的代表,但凡是丑恶猖撅的地方,都有美在抗争着!生命和美是不朽的!来吧,松枝将拂去你心灵的灰尘,云海将洗去锁住你幻想的厚茧,山泉将把大地母亲最温馨的乳汁充实你的热能!”1960年秋,复能提笔写黄山!
此时的海粟是要如书一般去读的。四观此画,真真是揽天地于胸中,挫万物于笔端。千峰万峦是大度之狂,无浪之浪是大气之狂,动地松涛是大量之狂!印象派外光技巧同中国画写意精髓融会贯通,雄浑豪放、瑰丽沉厚。他的壮阔雄奇,浪漫乐观,回旋有力,蓬勃向上,全在流动的狂狷色块与生命线条中间,颇得“动之以旋”的真谛。这是与黄岳亦师亦友的的海誓,是先生笃志十上黄山的预言。从六上黄山到七上黄山,时隔廿五载,沧海小舟,风雨飘摇,有山为伴,德必不孤。“并记在心”的默写,物我两忘的气韵,终于成就了先生在艺术上的精进辉煌。
清代吴梦印咏莲花峰云:“翠影岚光千万状,我虽能到未能言。”看来于壮美前失语是人之常情。还好,今有海粟之狂写黄山之巅,千古绝配,弥足珍贵,不悬于室,实在可惜。
【编辑:李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