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方力钧:像野狗一样生存 2012-06-28 15:29:46 来源:外滩画报 作者:李静 柯焱 点击:
光头、招风耳,灰色T恤、休闲裤、帆布鞋,方力钧躺在宽度只有十几公分的长凳上,闭着眼,对记者说:“你们就这么拍吧,这个姿势可没有那么容易保持。”

方力钧

方力钧

 

光头、招风耳,灰色T恤、休闲裤、帆布鞋,方力钧躺在宽度只有十几公分的长凳上,闭着眼,对记者说:“你们就这么拍吧,这个姿势可没有那么容易保持。”

 

随后,方力钧又在一家咖啡厅门口找到了“风水宝地”——两口间距1米的石缸。他希望躺在两口缸之间,摆出一个更难受、难度更高的造型。他说:“我越不舒服,你们(拍照)就越能有好的效果吧?”

 

轻松调侃间,艺术家方力钧露出他招牌式的、孩童般的笑容,完全是他作品中最为人熟知的“光头泼皮”形象。早在1993年,“光头泼皮”形象就曾登上美国《时代周刊》封面,并让方力钧成为“后89”新艺术潮流最重要的代表。当代艺术市场崛起后,方力钧与王广义、张晓刚、岳敏君被称作“当代艺术F4”。

 

从一个小城镇里的艺术求学者,到“圆明园画家村”里穷困潦倒的艺术家,再到中国艺术界颇具知名度和市场价值的代表人物,一路走来,方力钧年届五十。6 月21日,方力钧近年来最大规模个展在意大利都灵GAM 美术馆举行,撇开最为人熟知的“光头泼皮”系列作品,展示其近十年来的创作历程。


 
像野狗一样生存

 

不久前,国内某艺术网站发布名为《这个夏天,力钧很忙》的文章,详细介绍方力钧近期满满当当的行程安排。今年3月,联合国和平发展基金会任命方力钧为“和平大使”。同时,“方力钧文献展”在新加坡MOCA 当代艺术馆举行;5月,在香港上演“方力钧——众数的生命”个展;6月,又将在意大利都灵GAM美术馆举行个展。

 

香港和都灵展览的间歇,方力钧在景德镇休息,忙里偷闲。景德镇街头,方力钧指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对《外滩画报》记者说:“你看这个城市里都是干活儿的人,可能是中国唯一一个所有人都靠劳动来吃饭的城市。这气氛比较符合我自己的性格,每天看这些干活的人很幸福地生活。想休息的时候,我就来这里。”

 

2010年,方力钧出版了自传。自传的名字叫做《像野狗一样生存》,与艺术没有直接关系,更没有一丝功成名就的感觉。在书中,他对这种生存状态给出了解释:“从美院毕业后,像野狗一样地生活,正是我比较理想的状态。野狗呢,就是饿了去找吃的,吃饱了,就随地大小便,愿意和别的狗咬架就咬架,愿意亲热就亲热。没人管你,没有任何一个东西制约你,你也不向任何人献殷勤,你献也没有用,因为你找不到对象,也找不到目标。”

 

1963年,方力钧出生在河北省邯郸市城关,传说中“邯郸学步”的学步桥附近。由于祖父的“成分”不好,幼年时代的方力钧便被排挤在当时的“主流”之外。在自传中,方力钧曾经提到,“文革”期间,为了躲避“迫害”,祖父带着他回到乡下。他无意间看到有人将“仇家”的柴火堆点燃,祖父却叮嘱他不要声张。成年后,方力钧逐渐理解了祖父当年的做法,这个无法“破案”的纵火事件让放火与被烧的两家矛盾平息了。

 

祖父与父亲在日常生活中的隐忍一方面对幼年的方力钧产生影响;另一方面,为了不让他出去惹事,尽可能留在家里,父亲请人教他画画,方力钧因此走上艺术道路。

 

大学毕业后,方力钧成为“圆明园画家村”中的自由艺术家。穷困潦倒时,总要四处蹭饭。他经常去北大,朋友到食堂打饭送到宿舍里给他吃。有时也去中国画研究院,吃顿烤肉就算是打牙祭了。“我那时又穷又臭,找朋友蹭饭时,他们总以为我是想他们了,我也的确是想他们了,关于蹭饭, 我挺佩服自己的。”方力钧曾经这样调侃。

 

从一个小地方走出来,没有家学渊源,没有任何背景,没有师承关系。在当代艺术界,方力钧是真正意义上的“草根”。“小时候,我特别害怕和成绩好的同学一起学习,因为很丢人,很压抑。别人成绩好,画得也很好。自己和他们在一起,像个垃圾,像个‘瘪三’,”方力钧平静地对记者说:“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这是不对的,要和最好的人在一起。世界瞬间变得很大,进步得很快,因为我总是不断地找更高的高手,和他们在一起。”

 

幼年学画时,曾经有一件事对方力钧影响很大。学校的“批判”专栏里展览他的小朋友柴海燕的画展。那是一个关于学雷锋的主题画展,有十多幅素描。方力钧记得,全校老师和同学都去看这个画展,所有同学都很崇拜办画展的人。几十年后,方力钧回忆:“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排线条画出形和光影,而不是用线勾出李玉和的轮廓。我连做梦都想画得像他一样好,一下子来了精神,就像一下见到了光明,非要扑到那光明里去。”

 

从小地方出来的大艺术家方力钧,对于当年自己学画时的困难记忆犹新。他说,自己总是有一种很“农民”的想法,要为现在学画的孩子做实际的工作。在与好友、画廊、赞助方等商量之后, 2010年,方力钧启动了“走进大学系列文献展”,先后在山西大学、西南交通大学、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吉林艺术学院美术学院等高校举行。今年,“方力钧走进大学系列文献展”还将在乌鲁木齐、西宁和银川等西部城市的高校中举行。这个项目去的都是二三线城市,在每个地方的反应都异常热烈。“孩子们坐几百公里的大巴车来看展览;研讨会上,与会者的情绪,大家讨论的热烈程度,都是在北京、上海的人无法想象的。”方力钧坦言:“我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希望以后有更多的人做类似的事情。”

 

在景德镇期间,方力钧很喜欢到景德镇陶瓷学院的学生们开的小店里闲逛,买学生们的作品。朋友李超就在当地工作,最初总帮着方力钧讲价。往往是李超帮忙砍掉多少钱,方力钧在原价的基础上又悉数加上。李超慢慢发现,“方哥”从来不买那些受到普遍欢迎的东西,学生们创新的或者不经意间做成的作品才是他最喜欢的。“我想,他是用这种方式资助、鼓励学生。”李超说。


 
人生就是一笔账

 

儿时的一个细节方力钧记得异常清晰。当地的新华书店在城东,而方力钧家住在铁道西,离书店很远。新华书店里的书租一天1分钱,他一天就读完了一本书,就想当天把这本书还回去。方力钧过了铁路,发现时间很紧,可能赶不上。情急之下就跳上了公交车,花了 5 分钱买车票。到了新华书店,发现已经关门,又不得不走回家,第二天再走过去把书还了。30多岁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这个账好像算得不对,多掏了5分钱,即便当天能够退掉的话,也多交了4分钱。

 

方力钧摸了摸耳朵,笑着对记者说:“我是一个特别能‘算账’的人。我相信哪怕是在为人处世方面,也都是有‘账’可以算的。这对我的人生影响非常大,当然也会影响到我的创作。”1990年代,中国当代艺术家群体开始在国际上走红。当时,中国艺术家都没有画廊的概念。在有机会销售作品之后,方力钧主动找画廊谈:有人想买作品,希望通过画廊把作品卖给他。这样一来,画廊平白拿走了一半的钱。当时,所有的艺术家都觉得他吃大亏了,因为当时艺术家很穷,能卖画很难。让别人拿走一半的钱,大家都觉得方力钧是傻子。

 

“我一方面觉得卖画应该规范;另一个,我在旅游、睡觉、安心画画的时候,画廊还是会帮我工作,卖画的工作就不会停止。”方力钧说。2005年,中国当代艺术市场崛起之后,方力钧作品的成交价格屡创纪录。如今,其代表作品的市场价格动辄数千万元。

 

“算账”的方式渗透到方力钧人生的方方方面。在他看来,每一次与人打交道时候,让对方有所收获,自己的运气就会变好。以至于无论想不想工作,别人就会不停地给自己创造机会。他说:“这个‘账’就大了,虽然你失去了一半,但你得到了几十倍。”

 

今年3月,民生现代美术馆推出“开放的肖像”群展。方力钧为艺术家周铁海、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馆长王璜生等创作人物像格外引人关注。方力钧说,这只是给“亲朋好友”画的大量肖像中的一小部分。在日常创作中,方力钧从不给人画像。但是生活中的亲朋好友、哥们总是来求画像,一直拒绝,太不近人情。于是,方力钧专门做了人像系列。一有时间就给人画像,慢慢地积攒。画这些肖像时,方力钧秉承了他一贯带有戏谑性的风格,有时候故意把人画得丑一点,有时画得“调皮捣蛋”,但主要还是以情谊为基础,画风非常轻松。

 

他把完成的肖像都送给了被画的人,有的还没画完,对方已经登门来取了。这个系列的作品已经完成了100 多幅,画的都是很熟的人,未来的规模则要达到几百件。方力钧强调:“我无法估计最终的数目,因为一路走来,朋友或者对我有帮助的人是没办法统计的。”

 

在画画时,很多艺术家往往沉浸于一幅作品。如果灵感枯竭了,或者技术上没有想清楚,就不得不停顿下来。方力钧的工作方式是同时画几十幅作品,如果有一幅画起来没什么感觉,他就会切换到别的作品。在方力钧的“账”上,这么做效率就会高很多。同时进行几十幅作品的创作,总归有十幅作品是自己满意的。即便那些不成功的作品烧掉,还是有很辉煌的成果。相反,如果只画一幅,一旦不理想,会严重影响艺术家对自己的判断;艺术家也会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一件作品上。

 

除了艺术家的身份之外,方力钧还是北京知名的云南餐厅“茶马古道”的老板之一。在他看来,人都有多面性,艺术家的创作不是空穴来风的,需要社会经历的滋养。开餐厅是接地气,与社会保持紧密关系的方法之一。这好像一剂良药,让自己不至于离现实太远,不至于把自己想象成上帝。“ 作为一个人来说,可能没有比懂得人心、懂道理更重要的事情。

 

有的人可能悟性比较好,读读书就能懂。我比较笨,必须在现实生活里面,慢慢找方向。”方力钧如是说。


 
越探究越迷失

 

对于“文献”,方力钧情有独钟。在他位于北京宋庄的工作室里,有一整面墙的书架上摆放的都是他几十年来剪辑的杂志或其他出版物。在没有网络时,找图片是非常困难的。方力钧在杂志上看到有趣的彩图,就会裁剪下来,分类保存。

 

比如,与云有关、与水和花有关的都分别放在一起。他把这些资料一直保存到现在,并不时地从中寻找灵感。

 

方力钧特别喜欢珠宝的质感,经常把杂志上市场品牌、珠宝的广告都剪下来。后来,他想,既然大家见面老说钱,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以把这些华丽的物质的东西集中起来,看看视觉效果会怎样。由此,方力钧开始了“珠宝”系列的创作。开始时,方力钧还想得特别严肃,希望让珠宝和社会、政治、暴力产生关系。最终,画面被金灿灿的珠宝包裹了,流露出赤裸裸的强烈的物质欲望。艺术家用这种方式体现当今社会的人们,内心无法抑制的拜金的一面。方力钧说,也包括他自己。

 

2009年3月,卢迎华女士编撰的画册《像野狗一样生活:1963-2008方力钧文献档案展》出版,这是第一次用“年谱”的方式对方力钧的人生经历和艺术经历进行归纳和整理。并且用访谈的方式将其艺术成长进行链接。同年12月,吕澎主编的《方力钧:时间线索》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该书依然采用“编年”的方式,从“时间线索”上,将艺术家的成长经历和创作镶嵌在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背景上。2010年出版的《方力钧编年纪事》,增加了更多的事件和细节。同时,艺术家从学习绘画到最近的作品,都被按时间顺序整理和归类,清晰呈现艺术家在不同时期的成长与发展,也为以后的研究者提供详实的资料。

 

与此同时,方力钧面临着来自业界的质疑与非议。2009年,“方力钧:时间线索”个展在广东美术馆举办期间,就有艺术批评家在个人博客上贴出长达5000 字的长文,标题为《“个人的哈欠”何以变成“时代的呐喊”?——对方力钧文献展的宏大吹捧和学术“拔高”》。文章直指对方力钧的学术“拔高”达到了空前的规模。媒体的过分吹捧,让人起鸡皮疙瘩。另一方面,以方力钧为代表的1990 年代就走红国际艺术界的中国当代艺术家,还面临着过度符号化,抱残守缺,创造力减退等质疑。

 

面对非议,方力钧淡然地表示:“大多时候,不是创造力的问题,更不是学术问题,其实是人性和心理的问题。一个艺术家如果能够取得成就,创造出自己的符号和语言模式,就有权利用自己的创造让利润最大化。既然拿到丰厚的利润,难道还不允许别人唠叨两句吗?如果他们唠叨之后,心理很舒服,就鼓励他们多唠叨吧。”

 

5月31日,方力钧个展“众数的生命”在香港时代广场举行。他在时代广场中庭,搭建了一个逼真的“动物园”,由三组5.5米x5.5米的巨大装置组成。“动物园”被丝网和假树叶包围, “动物园”内既有巨大的马、狗形象,也有在远处完全看不到的蜜蜂、苍蝇等。此外,方力钧从1998年就开始创作的“游泳系列”绘画作品也同步展出。巨大的装置作品是方力钧对于作品体量的一次挑战。在每天有20万人流的香港时代广场办展,方力钧认为,可以让对艺术不感兴趣的人看到自己的作品是好事。

 

从小时候开始,方力钧就喜欢去动物园。他说,其实每一个人都住在动物园里面,人很积极地参与建设各种各样的动物园,但动物园又豢养着它的建造者。“无论你是积极建造,还是消极抵抗,都没有能力跳出去,”方力钧说:“就像人类文明的发展,一方面是光鲜的,另一方面又让大家觉得透不过气来。”

 

水和昆虫是方力钧画面上经常出现的元素。在当今中国,总会有房子被强拆,小孩被拐卖等方面的新闻。这让方力钧强烈地感受到,一个人的生命,其实和蚊子、苍蝇、蜜蜂等昆虫没什么两样;另一个方面,他又觉得很悲哀:一个人的生命怎么可以和蚊子、苍蝇一样?

 

从1990年代末开始,水就大量出现在方力钧的作品中,他认为这体现了个人和社会的关系。方力钧把自己画面中经常出现的这些元素比喻成麻将中的花,可以让画面的细节丰富,让作品本身变得精致;同时也可以增加幽默感,调剂画面,还能开发人的想象力。

 

“这其实是我的一个工作要点,不是描述场景,而是探究一个点和另外一个点,个人与社会之间的一种虚的关系,这种关系是大家共同关心的,”方力钧说:“个人能力有限,探究永远处在完全不可能实现的状态,所以越探究,越迷失。”

 

6月21日在意大利都灵GAM美术馆举行的方力钧个展,则是他近年来最重要的展览,由GAM美术馆总监达尼洛·埃克尔和中国美术馆馆长范迪安共同策展,并将巡回到中国美术馆展出。这个展览被看作是对方力钧最近十年来创作的一次检验。
 

 


【编辑:陈耀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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