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尺子,徒手绘制现代版《清明上河图》,徐健国耗时14年。(徐健国《申城新瑞图卷》水墨本局部)
美籍华裔画家徐健国以《清明上河图》为参照,创作了城市山水《申城新瑞图卷》,画作尺寸跟《清明上河图》相近,不同的是只见建筑不见人物——与北宋相比,如今一个城市的面貌更多取决于建筑,而不是市民。即使只画建筑,徐健国还是会遇到一些麻烦……
2011年11月,美籍华裔画家徐健国来到广州。
此前他为家乡上海创作的城市山水《申城新瑞图卷》在上海世博会上展出,声名鹊起——被评论界和媒体拿来作比的是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之后有地方政府开价请徐健国绘制类似的“城市宣传画”,被他婉拒。“投入不进去。”徐健国形容自己创作城市山水画是一场“恋爱”,“不喜欢怎么谈恋爱?”
广州的朋友约徐健国饮早茶。这是当地人习惯的一种社交方式。约在清晨六点半,徐健国起个大早,提早五分钟到达酒楼。只见一片漆黑,他很纳闷,“是不是关门了?”
正待要离开时,灯突然全部亮了。让他惊讶的是,大堂里乌压压坐满了人。“那些人静静地在等待一个时刻一样。”
徐健国向南方周末记者描述所见的灯亮后的那一幕:有人在看报纸、等朋友,有人在聊天,态度悠闲,声音也越来越吵……“这真的是生活。”
2012年4月底,由10幅28厘米直径的团扇组成的《羊城赋图》在“当代艺术的超越:美籍华裔画家徐健国四十年艺术求索”展览上正式亮相。
还是五分钟
五分钟的等待,身处明与暗的交界——对徐健国来说,这样的情境并不陌生。
五十年前,上海画家叶之浩收十岁的徐健国为徒。第一堂课约在正午十二点,那天徐健国也提早了五分钟到。敲叶家的窗户,没人应答,只好在日光下坐着等。
“你早到五分钟,就从我的生命当中拿掉五分钟;你晚到五分钟,还是从我的生命拿掉五分钟——以后要准时。”这是叶之浩不开门的理由。
“哪有那么严重?那时候觉得时间好像用不完。”徐健国当时很不理解。
十二点整,门开了。徐健国从1961年明晃晃的社会主义新世界里,一头闯进古意幽远的传统山水画中。
后世的美术爱好者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教育:免费的私塾式教育,每堂课一站就是三小时,从一草一石画到青绿山水,还要帮老先生研墨、晒书……三年下来,徐健国练就“童子功”。直到有一天,老先生说:“好了,现在我没什么东西教你了,我们做朋友吧。”后来,徐健国在英国看到一些老绅士,就忆起叶之浩:“这样的中国人,现在已经没有了。”
至今留存在徐健国身上的,还有这种传统文人式的不徐不疾,温文有礼。
“文革”开始后,徐健国先去崇明长征农场插队五年,1973年考入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
“那个时候大家都到马路上去造反。”徐健国却跑去空荡荡的上海历史博物馆,逛累了在窗台旁歇一会——这也是庸常世界与艺术殿堂的一道界线——窗外是光明大道,窗内则是满室暗尘,“楼是朝西的,在夕阳下,那些青铜器古物闪闪发光。”
徐健国选择投身后一个世界。毕业后,在上海歌剧院担任了八年布景师。1984年获得奖学金赴美求学,成为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出国的画家。
“原来中国人这么读书”
“如果没有到美国,我永远画不出《申城新瑞图卷》,我知道的——我没有看清楚自己是谁。”徐健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与当时中国旅美艺术家喜欢扎堆的风气不同,他选择离群索居,尽快融入当地社会。到纽约的第二年,被一家画廊看中,成为最早的华裔签约画家之一。同期崭露头角的还有陈逸飞。
那时附近的华人邻居李安赋闲在家,抱着小孩,买菜做饭。“我运气比较好。”很快徐健国就与妻女在美国团聚。
关于徐健国那些西洋画作品的特点,流传着一些说法。比如他把宣纸蒙在画布上作画,颜料有“中西合璧”的独家配方等等。徐健国表示:“蒙上是出不来效果的,很多人做过这个试验,一冷一缩以后会出问题。”不过,他确实要去跟颜料厂的老板谈判,“我的订货只有一点点。”
“其实,我一直在研究我自己认为很重要的一块——艺术基因。”徐健国更在意的,不只是绘画技法和材料上的探索,而是“找自己”。
以人为镜。在纽约巴德学院就读时,他习惯把书按扇面形摆在工作室地上,躺在地上看,困了就睡,醒来继续。靠身体的挪动,一本本看过去。别人惊叹:原来中国人这么读书。班上25人来自不同国家或地区,“像一个国际大卖场”:有的对形体方块和硬边艺术感兴趣,有的可以用彩色铅笔重复一个动作填满画纸,有的用手术刀、马桶塞进行创作……“对于习惯用笔墨渲染的中国人来说,非常惊讶。”徐健国说,只有生吃过奶酪,拿啤酒当饮料,才会更了解中国菜的做法和味道。
艺术品是另一种镜鉴。1987年,徐健国开始接触收藏。一个唐代的老子铜像,一个非洲女孩的头像,放到一起看:“女孩子用非常单纯的眼睛看待世界,老子非常沉静、有智慧,一对比很有意思。”再比如,他买到的南宋宫廷画与印度宫廷画,材料相近,都有线条,“对线条的运用、理念是怎么样?马上就比较出来。”
后来徐健国耗时六年为纽约的朋友设计监制私家园林。作为这个三维立体空间的总设计师,他带领一群外国人和福建泥瓦匠植树造园,协调东西建筑如何相处:西方“大就是大,给你力量”,中国移步造景,曲径通幽。
“必须是——你是什么,就是什么。”在美国所受的当代艺术教育让徐健国认识到,“作为一个中国人,所要表现和发挥的,应当是根上的东西。”
徐健国想把一些被忽略掉的东西捡回来。中国画,他十岁就开始研习的这一绘画方式,重又出现在他的艺术之路上。
画城市山水不是画工程图
“目前的很多形式和方法,完全是文人笔墨的调侃,这是一种堕落。”隔着大洋看中国传统画的发展现状,徐健国说。
1994年,他开始构思用传统水墨在丝绢上与现代上海进行一场对话,“我只是画家而已。”除了向《清明上河图》致敬,他的宏愿还包括:让中国山水画“往前跨一步”,也让中西文化能够在此找到一个结合点,“退而为新文人画,进而则道济天下。”
徐健国不得不取消很多个展,收入锐减——画廊中意的还是他那些西洋画作。此后他往返中美17次,历时14年。
对于观者来说,《申城新瑞图卷》与《清明上河图》的最大不同可能在于:街市人潮渐渐退后以至消失。钢筋泥石,城市森然,人如蝼蚁。
“画出来没有古意,就是僵冰冰的城市。”最开始画局部,屡遭失败。徐健国形容,“下笔颤抖,笔里面没有自信。”
“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该怎么走。”他用彭加木迷失罗布泊来形容那五年的心境,严重时还去看了心理医生。
1999年,徐健国去法国尼斯马蒂斯博物馆。面对马蒂斯设计教堂的十余幅草图,当时就震惊了:中间数幅线条杂乱,“一看像是不会画画的人画的,完全找不到方向”。到了最后一幅,线条洗练,河清海晏。徐健国近乎狂喜,豁然开朗。
他正式开始了在上海与纽约之间的折腾,难度仍然超乎想象——
新旧交替,华洋杂处,如何布局取舍?玻璃、金属等建筑材质该如何用传统技法表现?无法航拍,徐健国必须骑着自行车到处拍照、画草图;仰视所见,还得画成俯瞰的景观,角度细节要起大变化;往返之间,某一栋建筑忽然没了,“拆得比画得还快”……
画城市山水不是画工程图,徐健国更强调自己是“通过城市来抒发对中国文化价值的认识”,因此不拘泥于“一块石头、一个楼层”。
徐健国慢慢进入创作的“热恋期”,乐趣难以言说。“绢一打开,我感到心情平静,拥有的是整个世界。”
2004年,长6.06米、宽0.48米的水墨本完工。有人数了数,光建筑就有六千多栋。带回上海,上海博物馆的老先生郑为扔给他八个字:“洋洋大观,精神可嘉。”
郑为后来补充:“毛病不少”,比如画的楼太写实。徐健国与他争论,自己也看出一些问题。于是埋头画第二张,比第一张长两米,“把中间和尾巴拉松,气韵出来了。”
一画又是三年。丢了笔,徐健国去黄浦江坐船散心,回来时接近黄昏,沿岸灯火明灭起伏,“不行!第二张一定要是彩色的。”
其实徐健国每次经历的磨难,都来自于跟自己“过不去”。
这一次,“做最难的”,要有光的色彩:中国画从来没有夜景,就画夜景,要让霓虹灯闪光——青绿山水的冷色与红黄灯光如何结合,是大难题;中国画没有时间感,就画出时间感——西方绘画对时间的处理是某一时刻的截面,“我就要把下午、晚上、早晨全部画在一幅画里,正好把中国卷轴画的特点融进去”。
为了呈现光影色彩、明暗变化,徐健国借鉴西方绘画的表现手法。“文化没有界限,只是你自己有界限。”但凡有用,都拿来一试。比如先用白粉打底,一层一层上色:棕黄偏一点点蓝,再是烟紫色,补色时多来两次,灯就亮了。彩色本呈现出来的主调,是一种带着神秘与忧伤色彩的蓝绿色。
1995年,上海作家王安忆发表了长篇小说《长恨歌》,其开篇描摹的城市景观与《申城新瑞图卷》彩色本的某些局部几乎可以对照阅读——
“站一个至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皴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
徐健国还以传统笔法描绘纽约、伦敦、巴黎、布拉格、佛罗伦萨、香港等国际都市的局部风景。轮到创作《羊城赋图》,设定新挑战:画焰火、画现代城市的龙舟竞渡、画山水中的人……
与徐健国维持了二十多年关系的画廊数年前关闭,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西方市场对他的城市山水画兴趣并不大。他的知音还是中国人。
下一步,徐健国准备用中国传统伦理的概念研发新的形式,创作环保主题作品,“天人合一的概念是最环保的。”
【编辑:刘建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