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彦
近年我郑重其事地提出“批评为何”或“何为批评”之后,发现自己原来也是无法理性地回答的。我的意思是说,我无法用一种可能更为准确的语言,来描述我们对艺术现象的认识。在我的恳切希望中,其实已经包括了一些无法实证的词语,比如“针对性”,又比如“现场透视”。马上就会有人问我,请定义“针对性”,请定义“现场”,否则,我们又如何判断你所以为的据说有针对性的,或者没有针对性的批评,确实是正确的,或者错误的呢?这提问真是让人为难,因为维特根斯坦之后,谈论艺术本身就是一个问题,我们的用语太容易出错,太想入非非,大部分都只是情感判断而已,严厉追究,只能放进“沉默”的箩筐,而且不能重新捡拾。
最近一段时间,我常常借用戈夫曼的“框架理论”来描述艺术问题。在讨论艺术史写作的方法时,我指出,在近期泛滥的“艺术史”写作背后,存在着一个和资本合谋的隐形框架,用以支撑“艺术何以有史”这个应该看作是黑格尔式的精神问题。说白了,谁、凭什么,以及被关注后又应该占有多大篇幅进入“艺术史”的视野,写成供后人研习的文本,本身并不是一个理论问题,与正确与否没有多少关系,而是一种包含着利益的“艺术史生产”,是一门生意。本来,在艺术中,我们多少还存在着一种求“真”的倾向,不管这“真”是真实还是真理。而艺术史就更需要这种求真的精神了。写史者必须在纷繁多变的艺术现实中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以证明艺术的确有“史”。而关于艺术史的争论,除了基本材料的实证外,大多也围绕着这个脉络本身,以求其逻辑的合理性与承传的合法性。有意思的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合理性与合法性却和一种让人信以为真的“框架”有关,和隐藏在这一“框架”背后的公众期待有关。早在1922年,著名媒体人和政论家李普曼就尖锐地指出,正是人们所共有的对世界前景的期待,成为舆论滋生并产生作用的环境,从而让谬误大行其道,让宣传成为真理。
成功运用“框架理论”的其中一个例子是对新闻真实性和客观性的探讨。因为就新闻专业主义来说,没有什么比真实性与客观性更具有力量,也更能支撑起一个行业的价值观了。但是,关于什么是新闻的真实性,应该如何描述其中所包含的客观性,至今却在争论当中。新闻界通过实践大致上已成功地概括了一些基本的法则,只要按照这些法则进行采访与写作,读者就会从中读出某种真实性与客观性来。所以,就新闻来说,真实性与客观性是存在于实践之中,却无法在理论上给予完美解答的难题。不过,当新闻传播学引进“框架理论”来讨论这一问题时,有的学者马上就发现,新闻的真实性与客观性原来是一个是否有效的问题,即按照一种框架来写作,遵循其中的原则,真实性与客观性就尽在其中了。为了更仔细地分析这一现象,有的新闻学者甚至把新闻分为三类,分别为“煽动性新闻”、“颠覆性新闻”和“争议性新闻”,并慎重指出,只有那些归属于“争议性”的新闻议题,才会被反复审视与检验,以求其真实和客观。“颠覆性新闻”一般是受到禁止的,“煽动性新闻”因其符合最大的正确性,所以也少有人质疑。结果,真实性和客观性就转变为一个关于真实与客观的“框架”,从而保证了新闻持续的影响力的存在。
类似这样的一种理性描述提醒我,是否也可以如此这般地看待艺术批评?以社会学为基础的传播学强调研究的实证性,要求有广泛调查作为支持,而减少主观想象的成分。但我们的艺术批评,却往往只是一种猜测而已。尊重对象的合理猜测已经算是好的了,大部分的批评,很多时候,不客气地说,只是在自言自语,稍不留意,和胡说并没有多少区别。有意思的是,批评实践一直就是在这样的文风中进行的,批评者如此,被批评者反驳,大概也是如此,只要成文,八九不离十,五十步狂笑百步,百步又回骂五十步。
新闻专业主义要求写作框架要和事件有所同构,否则真实与客观无以达成。传播学对信息流布与接受的研究要有基本的数据采集,否则结论就是猜测。在我看来,这些原则同样适用于艺术批评。要求批评面对作品,所以作品分析才格外重要。通过作品分析而延伸到外部,探讨艺术生产的现场规则与社会制度,结论才可能有相对真实的社会价值。不过,艺术批评的情形让人沮丧的是,即使批评没有贯彻这些原则,批评表面看来仍然像是批评,好像大家都心照不宣,内心有一个关于批评的框架,只是说不清楚,或者不说出来而已。
在这里,框架的说法又一次提醒了我,有许多艺术批评,本身就是一种框架,而与批评对象无关,更和现场脱节。那么,这一框架的核心究竟是什么?拆开来看,大概就是几种句法,和一堆相关的词组。我甚至异想天开,觉得完全可以在众多的艺术批评文本中寻找典型案例,对其中的句法和用词分别进行统计,再归纳一下,看他们是如何写作的。我发现,当大家都在使用几种熟悉的句法和一堆公共的哲学式的名词时,批评就会产生效用,人们会认为,这就是艺术批评。相反,如果没有这样的一些句法和词组,可能就会认为这不是艺术批评,而是别的什么。彼此的竞争也表现在使用的不同词组上,看谁用得更“先锋”,更“晦涩”,以至于我们不时会听到,当大家都在争论谁的理论更“前卫”时,冷不丁有人质问:你懂德文吗?如果不懂,少谈胡塞尔。或者问:你懂法文吗?干嘛那么得意地大谈福柯?问者得意,被问者狼狈。在这样争强斗胜的语境下,大家都忘了,研讨某一种理论,外语并不完全是唯一的条件。研究中国元明清文人画的学者高居瀚,其中文就不怎么样,但这妨碍他的研究对中国读者的启示吗?从这一现象来看,艺术批评甚至不如浅显易读的新闻写作,因为新闻毕竟要照顾读者,要想方设法让真实性在阅读当中成为事实,可艺术批评就不需要这些个写作上的限制了,反正读的人本来就不多,除了几个专业人士,基于某种论战需要,才被迫去研读批评文本以外,一般人并不关心艺术批评家究竟写了些什么。我怀疑连被评论的艺术家也很少去读这些东西,多数情况下他们只关心他们的名字是否被写进文章里。而最让我们惭愧的是,不少热爱艺术与批评的读者,正是在这样的句法和词组的反复“教育”下,不知不觉地在他们的阅读当中,建立了关于什么是艺术批评的知识,从而让批评勉强生效。
我一直在想,不管中国有艺术批评还是没有艺术批评,至少吃这碗饭的人们,都应该认真地从上述所说的语境中脱身出来。我们不要轻易被若干个句法和一堆美妙的词组所欺骗,然后再拿去哄公众,这样的艺术批评的确是没有效应的,不仅没有效应,而且还一直在败坏这个行业,以至于让“中国没有艺术批评”的说法甚嚣尘上,并具有真实的打击力量。疗救的方式说来也简单,少说废话,尤其是伟大而深刻的废话,多做实证,真实地面对作品,真实地面对现场,我们才可能拥有较为可信的艺术批评。
(作者系中山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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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