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虎
英国牛津大学东方研究所博士徐小虎(Joan Stanley-Baker)以“用捕鼠器来捉梦”对既有中国艺术史学研究方法进行讽喻,徐小虎认为:“艺术是活的,而教授们却想用一套架构,把所有的东西塞进去,为写一部艺术史预设一个铁定的制度。但,研究艺术,需要活活地去了解。”
徐小虎强调艺术品是艺术家的“心灵感知”,“好的作品会整体再现艺术家感知到的自然形状和所有触感”,因而,观看绘画要直接地看,清空大脑,忘记目录、无视标签和艺术史教程的说辞。——这一经验与她在美国的普林斯顿大学修习艺术史课程的体会有关,接受《第一财经日报》记者独家专访时,徐小虎谈到:“上学的时候,经常看到明明是很死板的一张画,可它旁边就写了同时代人的评论,说得好得不得了,而现在这张倒霉的画就摆在那儿啊,并不如所写的那样,我就不相信啊。可是老师们常常相信。”
“从书本看到的艺术品目录,分不清时代的面貌”,这是很多人在对中国古代书画艺术进行鉴赏时常有的感受,但徐小虎明确地提出后,这一模糊的认知状态才被清晰地描述出来。她很自然地想到:“中国艺术史怎么会如此特别——与西方艺术能清楚辨识的时代特征完全不同。这里头需要质疑是否存在真假画混杂、各个时代的伪作相互叠加所导致的混乱。”
此后,徐小虎一头扎进对元代绘画大师吴镇(1280~1354)作品的研究中,写作以吴镇个案历史为研究主题的中国艺术史研究专著《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下称《被遗忘的真迹》)。
吴镇的绘画引发徐小虎的共鸣,她用“爱”来形容。“爱慕一个人,全身的细胞会张开、颤抖”,说到艺术,笑容将她脸上的皱纹展开,“吴镇笔墨的音韵很低很沉,有一种灵魂的质感。第一次爱上的,就是赝品,在故宫(微博)选了一张中国山水带回家看,在学校,人们都把它认为是真的。”说到此处,她打开电脑里存的吴镇的《双桧图》,画面静穆,气象豁然,问道:“你看到地表的呼吸了吗?你感到‘气’的流动了吗?我看到这张画的时候,感觉到他在的那天有点湿有点冷。”——她需要用身体与灵魂全息的感知达成与吴镇作品的对话,说:“我想跟他喝酒,但是看得出他不会跟我喝,他是个那么深那么傲的人。”
而其后,在徐小虎不停对照吴镇真迹与伪作关系的过程中,与生命力有关的描述时常蹦出来。例如,笔墨,她如此描述——“明代的伪作,你总能感到笔墨要刺破空间、刺破这张纸,明代画家过分关注笔墨,好像离开笔墨他们便不知道干什么了。宋元绘画的笔墨,音韵压得很低——每个时代都有能感知的时代特征——吴镇运用笔墨是为了创造空间,而非笔墨本身,主体是‘空’、是‘无为’。”
为了能到“台北故宫博物院”提画对吴镇进行研究,考鉴其画作中真假画的实际状况,1980年,徐小虎辞去加拿大维多利亚博物馆首任东方艺术部部长的职位,移居台湾,任教于台湾大学外文系。任教台大期间,完成《被遗忘的真迹》初稿,之后把初稿送到原来就读的普林斯顿大学亚洲艺术研究所,希望申请复读并以此撰写博士学位论文,遭到拒绝。1984年秋天,五十岁的徐小虎前往英国牛津大学Wolfson学院攻读博士学位,1995年,《被遗忘的真迹》英文版由香港大学出版社出版,今年,简体中文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引进出版。
评论用“体验之作”评价《被遗忘的真迹》,是基于徐小虎的研究建立在对原作近距离的观看上,一年多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库房目鉴原作,和在北京拜访过民国年间的伪作古书画高手的经历,使她的感知力不同于来自书本和画录的第二手经验。
在对吴镇绘画进行研究的过程中,她融合了来自西方艺术史学的结构分析法,以此建立对作品或画家风格的时代认知,又运用从书画鉴定家、收藏家及大书画家王季迁处习到的“笔墨”研究的方法,以中国特有的“笔墨”之法,探究画家在创作过程中的气息和能量,其书画鉴定方法中第三种方法来自日本,在与日本东亚艺术史学者、“京都学派”代表人物岛田修二郎等人的交往中,受他们对日本绘画、收藏史研究方法的启发,通过日本收藏的中国书画(尤其是日本“室町时代”的收藏),进行时代特征上的对应研究。
对上述三种方法的贯通运用,徐小虎结构性地建立了一套既能描绘时代特征又能具体而微地呈现画家个人风格的鉴定方法,并以追寻吴镇真迹的历程为线索,写作《被遗忘的真迹》,通过对画家个案历史的研究,阐明中国艺术史的研究方法。
徐小虎说,最初的考鉴很像法国侦探常用的方法,所有画作皆被视为有“疑问”的作品,然后通过笔墨、书法、印章、题跋、著录等方面进行论证和考鉴,寻找能相互印证的信息,仿佛“推理破案”,这个过程让她兴奋。
《被遗忘的真迹》对既有的古书画鉴定方法几乎是颠覆性的,以目前归于吴镇名下的五十幅以上的作品算,徐小虎得出的结论是:吴镇的传世真迹仅包括《双桧图》、《中山图卷》、《渔父意图》、《竹石图》四件作品。
这样的结论,让艺术史学界和收藏界骇然哑然,连徐小虎都自嘲:“书出来之后,很多学友都不愿理我了,人们想尽办法不让我发声。”有一则趣事,能说明徐小虎的研究给学友带来的震动。有一次,徐小虎在纽约大都会美术馆给讲解员讲《墨竹谱》,通过在台湾的研究,徐小虎认为《墨竹谱》是比吴镇真迹更有名的“捏造之作”。讲解时,灯关了看幻灯,不清楚是谁,黑咕隆咚里一通痛骂,灯一开,一个韩国学生走上来跟徐小虎握手说道:“我就是写作《墨竹谱》的论文的作者。现在听到你的研究很震撼,没话可说,可是这样一来,我的研究就没有意义了。”
《墨竹谱》大概是让徐小虎最生气的一幅伪作,她后来做了个22页附录,把这个作品中的每一个错误的图章都交代清楚。她说:“我每一页都写到‘吐血’,这类伪作‘有真迹功能’,比真迹更有名,而‘真迹往往是沉在最下面,被遗忘了,比如《竹石图》。’”
人物档案
徐小虎,1934年3月20日生于南京。英国牛津大学东方研究所博士。其祖父徐树铮为皖系军阀高级将领;父亲徐道邻,曾留学德国并获法学博士,后回国任国民政府国防最高委员会参事、行政院政务处处长等职;姑姑乃昆曲家徐樱,姑夫语言学家、音韵学家李方桂。徐小虎早期教育先后在罗马、重庆、上海等地完成。1971年开始,徐小虎对书画鉴定家、收藏家及大书画家王季迁作了数年长期访问。
对话:78岁的顽皮小孩
记者:小的时候最想做什么?
徐小虎:我从小就想做侦探,现在做的事跟这个大概有点关系。这书是为我妈妈写的,她很喜欢看侦探小说。等我写完,妈妈八十岁了,看不动这么厚的书了。
辨识真伪有时候就像侦探探案,问题的疑点很可能就是答案本身。比如,归于吴镇名下的很多作品,题款竟然是同一天。如果真是这样,吴镇从早到晚画那么多,风格还很多,可不忙死了吗?
记者:与父亲的学问相比较,你觉得自己缺少的资质条件是什么?
徐小虎:我的父亲是“五四”之前的人,在五岁前已经背完了“四书”、“五经”,如果小时候把这些中文经典背下来,一辈子不会忘记。我们跟古人有一个大隔离,在普林斯顿大学读书的时候,讲到很多是文人画,相对于僧人的画,文人画有钱的价值,所以假画多得不得了,很多依靠题诗能识别,但把诗歌翻成英文来研究,其中有很多典故,不懂中国文化史根本不会懂得其中的意涵,我们一个字一个字地硬翻,笨透了,很吃亏。
我祖父那一辈人教小孩,就打好古文的基础,好像进入了血液,一辈子不会失去、一辈子有用。我们遗失的东西太宝贵了。
记者:你是个调皮得让父母头疼的小孩吗?
徐小虎:我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是个顽皮的小孩,我的父母一直对我很头疼。直到我写出了日本艺术史,我妈妈才对我说:你成功了。我跟妈妈说:妈妈,这些东西我一直都有,可是只有看到我用这些东西在大家面前表演的时候,你才会认为我成功了,妈妈,是你弄错了。
“笔墨行为”与“真迹功能”
记者:你提出“没有大师的艺术史”,让很多人吃惊,觉得如果没有大师,艺术史究竟研究是什么?
徐小虎:艺术史的任务是厘清艺术品的时代关系,但我们今天的艺术史很多是为大师写传,我们可能弄错了自己的任务。艺术品它们不需要归在某个大师名下,我只把它们当作一个器物一个作品本身,研究它演变的历史,把它们的前后关系研究清楚。
我觉得要找到真实,我要的是很正确地看那张画,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我很开心发现中国艺术史没那么烂,有好东西,你一代一代分开,好极了。
在中国,艺术品一直是升官和进入上流社会用的,所以买卖很多,有买卖就有造假。收藏者在乎名人或真伪,艺术史学者应该超越真伪,研究真迹与伪作的关系问题,很多伪作艺术性不比真迹差,古代的贵族、文人甚至以高超的临摹技艺为光荣,造假在中国是很光荣的事,这难道不是很欢乐吗?
如果我们把一个人名下作品的时代关系理清楚,带着学生去探其究竟,不是很好吗?可是我的老师们,还有很多大师写书,不质疑问题,我对人类作了一个发现:他们笨、懒,对真的有意义的事情毫无兴趣。
记者:在自创的术语中,自己比较中意的是哪几个?
徐小虎:比如,“笔墨行为”这是我自创的术语,以前大家看的只是“笔墨”,关注一个笔画的形状,而我关注这个笔画时间上的演变或者说进化。另外我创的一个术语“有真迹功能”,很多伪作具有真迹功能,它们甚至代替了真迹,所以真迹常常被遗忘。
记者:比较典型的造假有几种?
徐小虎:比较典型的有四种。第一种造假者也蛮有学问的,他们用诗歌中出现的信息来附会,又根据明代人所感知的,赋予元代隐者由政治而退避为渔夫的身份诉求,此即对吴镇 《渔父意图》的理解。但《渔父意图》里的人斜倚在小舟上,身穿文士长袍,根本不是渔夫。主导画作的是“无为”,并没有“退避”这样的权力暗示。
第一种伪作出来了,便以讹传讹,人们认为吴镇画的是个钓鱼的,碰巧作伪的那个时代的人喜欢欢快的感觉,就画了一群欢快的渔夫,如果要卖更多的钱,就画更多钓鱼的。这是个误解,可是却出来了一种新的样式,这是第二种造假,这个也需要研究;还有一种造假是有师承关系的,慢慢的学生开始脱离老师,有了自己的风格;另一种造假是根本没看过原作,或者看的已经是第二种或第三种赝品,但是它会完全地发挥出一种新的东西,有时候会很好很自由,因为比较近的仿造,有真迹或样品对照,会比较小心,画匠自己的风格会受到压抑,他的运笔就很别扭,因为不自由。
第四种赝品,学生叫它“捏造之作”,我叫它“添加物”,可能它画得很自由,肆意发挥,乾隆时代有很多这样的伪作。
记者:对收藏者有什么建议?
徐小虎:收藏最好是因为爱,而不是为了投资,更不要投机。如果你因为爱一张画而买了它,那么无论真伪,你买它的时候已经与它心灵相契。如果为了投资,那么最好先研究一下艺术史,基本的知识要知道,否则买错的话,只能说活该。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