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刘海粟(前左)、夏伊乔(后右)、刘蟾(前右)和刘虎(后左)在法国,莫奈故居前
——专访刘蟾女士
“虽然我父亲从未挂在嘴边,但他始终觉得可惜,上海是一个重要的金融城市,也是一个文化重镇,在文化上璀璨的城市,上海应该有一所专门的美术学校。但他以私人的身份,以一己之力,恐难以实现。上海美专不是刘海粟一个人的,其中有许多不计其数的大师,上海美专带动了当时一个文化繁荣现象,美专的教育精神理应被继承下来。”
刘蟾女士是上海美专创始人之一、首任校长刘海粟最小的女儿。她的母亲夏伊乔女士始终陪伴在刘海粟先生身边,小时候的刘蟾在家里看不到父母亲,因为他们常常出门写生开会。上海美专搬到无锡去时,她常常会跟着一起去。上海美专的事,父亲偶然会提起,聊作话题与身边人说一会儿,蔡元培先生是刘海粟始终念念不忘的人。刘海粟老先生开阔而包罗万象的创作想法,与上海美专的开放宽容的办学精神一样,在那个时代熠熠生辉,带动了彼时的上海文化繁荣一景。
记者:顺昌路上的上海美专旧址如今已经是七十二家房客密密匝匝入住的境地,有没有想过作为历史建筑有进一步修缮保护?
刘蟾:几年前,我们曾经去过顺昌路旧址,一到那里,许多房客就涌出来,问:“是不是要搬迁了?”但是搬不掉,1952年上海美专在这里结束后,圣约翰中学、交通大学的教师们因为没有地方住宿,就搬了进去,原先的教室一家人家住一间,后面原先的学生宿舍也住满了。1952年住的是一代人,现在住的是三代人。顺昌路的地段原先比法租界公共租界偏远,现在,周围的高楼大厦一起,地价完全不一样。
房间里面都没有修缮过,以前的教室用作画西洋画要求光线明朗,但没有厕所卫生设备,没有做饭的地方。
后面那一幢,原先的学生宿舍,有一户人家说过,装修房子,还铲出了奠基石。一块给了上海档案馆,其中有一块自己收起来了。这块地方的修缮保护只能依靠政府,以前的空地操场打篮球的地方,现在都建了房子住了人家。
记者:原先校长办公室的情况如何呢?
刘蟾:校舍的情况我听父亲说过,前面是课堂,一楼是校长办公室、教务处等,我父亲去法国带回来的临摹卢浮宫作品,自己收集的陶器、雕塑都放在办公室里,康有为题的“存天阁”,也都在里面。学校结束后,很多东西都搬到家里去了,很可惜,蔡元培题写的“闳约深美”,在1952年学校合并至无锡的途中消失了。
记者:刘海粟解放前的办学理念,和后来的办学理念,有什么不同?
刘蟾:我父亲当初是从常州逃婚出来的,在周湘的学校学过几个月的画,西方绘画技法传播过来,他非常有兴趣,到外滩去,有外籍书店,看到很多东西大开眼界。他是一个乡下孩子,从自己思想闭塞已经熟悉麻木的环境当中一下子进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中,会有很多触发他灵感的机遇。比如看西洋画时看到西班牙画家戈雅的画册,当时虽然只能看到印刷品并不先进,但他惊讶于“居然能画成这样”。他就觉得自己所学远远不够自己所想表达的东西,所以特别用功,那时候的绘画所用的材料特别好,麻布油画布都从法国、英国进口,颜料用粉自己调的,画起来十分有味。
要说学问,传统的四书五经从小学起,学习西洋的却不一样,要下很大决心,师生们都是一边学习一边教学。以前雅士画画是乐趣,但那时候的绘画就成立许多学习班,学习美术的目的是为了迎合社会需要,比如一个搪瓷杯脸盆上需要印个图案。但是我父亲他们觉得这不是他们办学校的目的,他们的目的就是用纯洁的技法来表达一种真善美的精神,纯洁的技法包括外来的方式和中国固有的方法,而不是从商业性方面发展。
我父亲当时就觉得教师的培养非常重要,学校不但开设各种西洋画班、中国画班,还设有各种教育人员培训班,利用放寒暑假的日子,让老师来提高自己的修养。王一亭就曾经称赞过我父亲的这种想法。
记者:刘海粟先生创建的上海美专,对学生和老师,都没有设定框框。
刘蟾:我父亲各方面的想法非常活跃,不循规蹈矩,想法开阔。晚年也是如此,在八十年代他能选择那么现代化的玻璃外墙结构的建筑来入驻自己的美术馆,可见他接受新事物十分快。当初在二三十年代他就能看到塞尚、凡·高的作品,已经有了自己的感受,不狭隘,不会因为喜欢一个画派画家而否定其他的存在和优点。教育学生也是如此,我因为美专活动访问了一位美专学生王琦,95岁了,说起刘海粟上海美专还是十分激动,刘海粟美术馆征集到了流传出来的上海美专学生素描,十分妙的就是,其中有一幅王琦的石膏像作品,王琦看了十分激动,上面还有当年的签名,那是王琦16岁,1931年进入上海美专念一年级。他说喜欢上海美专就是因为上海美专的思想十分自由活跃:“我就喜欢在学校里看书,学校里的图书馆里有各种画册和书,什么都有,刘校长还常常去图书馆里检查,看签名簿上谁常常来借书,一看这个学生十分用功,便会提出要见见这个学生。”我父亲对于学校栽培的学生非常热心。在上海美专学习,亦师亦友,没有束缚力,宽容度大,如果你今天喜欢印象派,你去研究,刘校长也赞成。所有的东西融合在一起才能有大智慧。他们都喜欢上海美专当时的教育方法带来的创造力,包括在其中任教的老师,没有束缚力,教书都十分开放,尊重个人个性,你觉得如何能传授得好,便尊重你的教学。当然这离不开蔡元培先生的大力帮助才能实现这样的想法。
记者:刘老先生创立扩建上海美专,蔡元培先生起到的作用非常之大,刘先生晚年有没有回忆与蔡元培的交往?
刘蟾:上海美专是依靠蔡元培先生的资助才能做到那般地步,蔡先生对于学生的学习尽心尽力。1929年,我父亲想去法国,他对蔡元培说:“我尽管开了上海美专,引进了西洋绘画,但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有正式去欧洲看过大师级作品,只能在画册上看到,我觉得自己十分局限。”希望蔡元培先生能够帮助找个机会去西欧。果然不久,蔡元培先生就找了个考察的机会让刘海粟在经济上得到帮助,去欧洲深造。我父亲当然也十分用功,在艺术之都,一边学法语,一边到卢浮宫等等临摹吸收,绝对不能辜负蔡老先生。蔡先生对于我父亲的支持就是对于上海美专的支持,蔡老先生还帮助父亲组建了一个相当有实力的校董会,使他减轻了许多压力。
蔡先生对于校董会的加入把关严格,王一亭等都是渐次加入,蔡先生审核非常细致,希望能提供尽量详尽的背景资料介绍核实,不希望对上海美专产生任何坏影响。
蔡先生后来身体不好,赴港,我父亲非常怀念蔡先生,1940年代,我父亲赴南洋之际,途经香港去看望蔡先生,此时蔡先生的身体已经相当虚弱,吃不下东西,但他看到我父亲吃东西胃口很好,十分高兴。这是我父亲有一次吃饭时说起的,说的时候很难过,后来没多久,蔡先生就去世了,蔡先生是把我父亲当自己的子女般对待。
1929年学生风潮,校董会也解散过,校董会名单里的人包罗万象,校董们是要出钱的。我父亲说起,自己到上海后决心成立美术学校,我的祖父不放心,从常州出来要看看自己的儿子到底在搞点啥,我父亲就直言相告,并说服了祖父,第二天祖父走时,就摊开儿子的手,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包银元放在他手里,说“你拿去用吧”。我父亲很感动也很难过,那时祖父的年纪也大了,父亲是9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为了不愿意到封建家庭去,他还是要留在上海发展自己的事业。到后来是我父亲的大哥常常来接济我父亲,那时候学校没几个学生,刘海粟的名声也尚未起来。大哥寄钱来资助他,可以暂时撑个市面,乌始光搞点背景设计可以挣点钱。我父亲是个无名小卒,到以后才一点点扩展开来,资金方面压力就大了,蔡先生一路上帮助他向政府要求立案拨款,没有蔡先生,上海美专的进行就会非常困难。
记者:上海美专的师资力量非常之强大,许多民国时期的文化名人或多或少都和上海美专有过联系。
刘蟾:潘天寿最传统,汪亚尘是先锋的,油画进来,雕塑进来,没这些老师也没有美专,我父亲眼光大,看到周围好的老师就不惜一切代价把他们拉到上海美专,比如讲课的有梁启超、康有为,师资各方面层面都相当高,教育学生,灌输他们思想,出来的学生便不同,差异性大。那时候的教育是非常有责任心的教育,思想开放,一切以艺术为重,艺术有悟性便培养成才,不论出身,成功就在此。
记者:凡是上海美专的学生回忆起刘海粟校长,还是十分强调他在精神方面对教师学生的影响力。
刘蟾:创作就反映在精神,技巧是为反映精神服务,但不可以当做最终的目的,精雕细琢也可以,粗线条也可以,关键在于表达自己想表达的,不能有框框。我小时候,家里是看不到我爸爸妈妈的,他们总是出去写生开会,直到政治风云涌起,才能在家里看到他们的身影,父亲中风后更是如此。他画画的理念始终如一,1986年法国文化部邀请他赴法,这时他看米开朗基罗,也看毕加索,所有的都看,但他始终不忘记,中国人有自己的文化底蕴。“57反右”后第一次中风后,他几乎半边不能动,一直在藤椅上躺着,但后来他还是站起来了,又画,非常不容易,这是他最厉害的一次中风。他的意志力十分强,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够把美专办好,“模特事件”中就可以看到他的坚持,现在看来,模特本该是件波澜不兴的事,但在那时,却是开风气之先。
美专百年,该纪念的是当时的精神和蔡元培先生的教育理念,与我父亲这一批师生,跟着上海美专起起伏伏,我们不能忘记他们的扎实的教育精神,以及文化事业的牺牲精神。当初的社会各种风潮,西方社会思潮进入中国,但是不能长驱直入,任其统治,我父亲到生命的最后还是孜孜不倦弘扬中华文化。1930在法国,就组织中国的作品到法国去展览,很多博士中国通看他才二十几岁就问:“我觉得你们好奇怪,中国那么伟大的文化为什么还要到法国来?有那么好的浮雕还要来学习法国的。”“我们生活的现状的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责任,要发展,不能靠老古董吃饭,所以我们要打开自己的思想,吸收你们的好处,为自己所用。”他说我其实画的是中国画。凡·高的线条和中国的石刻的线条有吻合之处,哪怕临摹,也是有自己的想法。艺术是释放自己的个性,所以我父亲的油画都有写篆书的笔力。
记者:“上海美专”始终在他的心上。
刘蟾:美专的事,他偶然回忆时会跟我聊起。解放前夕,十分混乱,通货膨胀导致今天能买一斗米的钱,到第二天只能买一捧米,美专开不出伙,师生向校长反应“我们饭也没吃了”,父亲便把自己珍藏的最心爱的古画拿出去卖掉,换钱。搬去无锡,他还去上课。当时原本上海美专要搬去西安,遭到很多教师的反对,刘海粟把这些意见反映上去,到“反右”时期,又增添了一项“罪名”。虽然最后研究下来还是搬到南京,但潘天寿等一些名家画作已搬去了西安。上海美专搬去无锡时搬走了无数架钢琴、石膏像等等,剩下的零零星星的书桌,被交通大学、复旦大学分掉了。
1982年,南京艺术学院十分困难之际,我父亲到香港去开画展,把画展卖画所得,全部捐给南艺,让他们买图书、教具,就像对待当初的美专,感情十分深厚。从上海美专到南艺,他对待他们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手扶植。有些人说刘海粟专门在各种交际场合去应酬有权势的人,但他应酬的目的是办好美专,完全出于公利。
我父亲有时候会突发想法,虽然他从未一直挂在嘴边,他始终觉得可惜,上海是一个重要的金融城市,也是一个文化重镇,在文化上璀璨的城市,上海应该有一所专门的美术学校。但他以私人的身份,以一己之力,恐难以实现,这个只能依靠政府。上海美专不是刘海粟一个人的,其中有许多不计其数的大师,上海美专带动了当时一个文化繁荣现象,美专的教育精神理应被继承下来,而非封存。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