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演钦(广东省美术家协会理事 广东省文艺批评家协会理事)
画惯了春宫图的仇英,某一天终于完成了高雅的《浔阳送别》。这件手卷长4米有余,景象极为繁复,颇为忠实地再现了白居易《琵琶行》一诗所描述的情景。可以想象,《浔阳送别》所送达的对象,和接收春宫图的东家应该不一样。同类作品在仇英的一生中并不鲜见,如还有著名的《桃李园图》、《金谷园图》等。用今天的词汇来说,仇英是主题性创作的高手。只不过他选取的主题,和今天主题性创作画家们热衷表现的“生产”、“革命”等具体内容完全不同。从上述描述来看,仇英热衷选择的主题之一,是“诗意”。
令人诧异的是:仇英似乎不仅不懂赋诗和作文,甚至,有人怀疑他压根就不识字。
由此得问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表现“诗文”的主题性创作,作者就一定要识字?疑似不识字的仇英,不还是留名至今了吗?同问:为什么表现“革命”的主题性创作,作者一定要懂“革命”?表现“哲理”的主题性创作,作者一定要懂“哲学”?另一个问题是:这是否说明,主题性创作没什么太多内涵,连不识字的人都可以干,甚至可以干得很好?
其实,中国绘画的主题性创作历史悠久。唐代阎立本的《步辇图》、《历代帝王图》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但似乎中国人又对此类“主题性创作”不太感冒。如阎立本就因为常常突然被皇帝召去创作而深感羞耻,归家后告诫后人不得以此为业。主题性创作,只是工作需要,揾食而已,绝非“轩冕才贤,岩穴上士”所愿为。和仇英同时代的唐伯虎,也是主题性创作的高手。文采风流的他,同样画过不少春宫图和历史画。其实,春宫图也是主题性创作。但其最得意的作品,该是那幅著名的《枯槎鸲鹆图》,构图很简单,就一枯槎,枝杪处立一鸲鹆,题句:山空寂静人声绝,栖鸟数声春雨余。才子才情,充分流露,是聊抒逸气、以书入画的典范之作。连挑剔的高居翰都说,唐寅以熟练的画技,针对现实作诗意式的描绘,“这幅画堪称与宋代水墨的杰作并驾齐驱”。
既严肃认真、按足金主要求作主题性创作,又时常逸笔草草,以抒胸中意气,这似乎是部分中国画家的一大传统。换个词汇,叫既要“叙事”,亦求“审美”。至于能够做到何种程度,另当别论。如仇英,叙事、审美都达到了一定档次;唐寅更是迥出其上。不同的是,古时以“叙事”为匠作,地位不高;笔墨精到、境界高蹈者,地位崇高,受到膜拜———“笔墨”竟成中国画之代称。但今天,哪个画家不“叙事”,便简直没有出头之日;笔墨好的,只要不是主题性创作,那就叫“玩笔墨”,不屑、贬损之意明显。其实,“玩笔墨”者,求“审美”、重境界,为艺术而艺术,纯粹,难道不比图解式主题性创作要高级么?陈永正先生曾就笔墨之难对笔者说过这么一句话:你以为那几条毛是那么容易搞得掂的呀?
说到艺术的“叙事”和“审美”,杨小彦曾发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去掉审美,而去看图认事?艺术的叙事功能重要,但审美更重要。去掉审美,只看图认事,有舍本逐末之嫌。审美,是艺术作品的最高追求。所谓艺术,是艺术本体通过艺术家的创作所得到的呈现。艺术家境界越纯粹、手法越高明,艺术本体得到的呈现就越充分。我之所以对艺术的前景保持乐观,正是基于对艺术的这一认识,因为:艺术家的追求永无尽头,除非达到与艺术本体合二为一———显然,这太难太难太难。这和肖邦的钢琴曲一样,同一首曲子,许多人反反复复地弹,由此成就了不少伟大的音乐家。
审美当分高下,但“叙事”则无所谓高下。这也是许多艺术家、理论家特别喜欢“叙事”、特别强调“叙事”的原因,为了包装,还美其名曰“学术”。
“叙事”与“审美”之于今日岭南画家,又该点睇?
偶然间看到锵哥给新快报15周年所赠画,简简单单的几撇兰草,笔墨却十分讲究,笔笔写出,理路清晰,爽朗得很。锵哥的代表作《鱼跃图》不消说了,所画红棉,其实大多还是主题性创作,因为它要承载许多现实功能和主题表达,包括对英雄的赞颂、对土地的依恋、对爱情的忠贞,诸如此类。既如此,观者容易想到英雄、依恋、忠贞等人格化、现实化、主题化内容,喧宾夺主,审美便只好退居二线。
方土既搞主题性创作,更事“笔墨”审美。前者有“深圳特区30年”主题性作品的艰辛创制,后者有梅兰竹菊四条屏的反复探求。梅兰竹菊,画烂了的题材,“主题”已无“开拓”的可能,唯有笔墨形式,可以让他沉醉其间。5月21日,画完一幅古人醉酒大写意的方土发微信称:“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明明知道这种‘文人画’已经不够‘当下’,还是手痒痒想墨戏下去……过把瘾吧!”王朔造了个词叫“过把瘾就死”,其实,不但死不了,而且这样才有生天:梵高一辈子画得最多的是自画像,齐白石一辈子画得最多的是鱼虾蟹,王肇民一辈子画得最多的是苹果,没有主题,没有图解,结果是他们成了大师。挖空心思玩叙事,舍审美;故作高深拼创意,轻技法,最终受害的是自己,造福的是理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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