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国当代艺术家来说,他所面对的有两种遗产:一是传统的文人艺术,一是20世纪革命艺术。就趣味来说,前者精致、高贵、优雅,后者粗犷、通俗、浅显。当然,这只是一种两极化的概述。事实上,在这两者之间还有一片宽阔的中间地带,而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某些艺术或者美学理念,便正是从这片中间地带里生产出来。用一句不太确切的话来描述,它是一种学院式的革命艺术。
20世纪的60年代,中国虽然在政治上已经与苏联交恶,但在文化和艺术领域里却还是深受它的影响,尤其是当时的一些东欧国家(如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波兰和南斯拉夫等)的艺术,依然是中国艺术家学习的榜样。在这些艺术中,最令我们难忘的是它的那种健康和欢乐的情怀,用今天年轻人的话说,它很“阳光”。然而,这一美学遗产,却并没有被当代的中国主流艺术所继承。而唐晖是个例外。
唐晖出生于60年代,他所受的教育,尤其是他的家庭教育,有其深深的时代烙印。即便是在文革这样一种动荡和残酷的年代,他依然独自珍惜着人性中美好的东西。和同时代的中国年轻画家不同,唐晖始终心怀健康愉快。在他的笔下,无论是对科学的幻想,还是对历史的缅怀,都是乐观的、明亮的,让人感受到人生的温暖。尤其是他近年来创作的《纪念碑》系列。
唐晖的《纪念碑》系列,从其内容来说,是对集体主义的一种追忆。集体主义这种价值观在当今已经被人们彻底唾弃,尤其是在艺术领域。集体主义往往被视为一种弱者、或者说是弱势群体的价值观,它似乎会抹杀人的个性和独立思考的能力。然而,我们却也不难发现,在当今的商品经济的社会,人的独立思考和判断能力同样让我们感到失望。我们不断地在跟着时尚走,从轿车、服装、香水、乃至艺术,无一例外。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在本质上并无优劣之别,只是我们如何 “得体”地去认识、判断和使用。20世纪60年代前期的中国,虽然也有过政治上的种种令人不快的事件,但当时社会上所流行的道德观和价值观(虽然它并不完全真实,尤其是在那种乌托邦理论的阐释下,几乎完全失去了人作为个体存在的价值),到如今,却成了我们的一种别样的追忆。在那里,似乎确实存在着一种可称之为“博大”的境界。当代社会由于受经济和各种相关利益的冲击,作为独立存在的个人,很容易成为一个受伤害者。于是,作为一个失败者,由自悲变得自闭;作为一个成功者,则由自大变得自恋。因此,艺术的格局也日渐狭隘。
唐晖一直沉浸于大型壁画和广场雕塑的研究,前苏联艺术家穆希娜(Mukhina,1889-1953)对他影响至深。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艺术家,唐晖具有坚实的造型基础和细腻的叙事能力,具有敏锐的色彩感觉和幻想才华。他的画面沉着、稳定、和谐,体现着古典主义的基本特质,而这种特质正是他通过东欧艺术的渠道习得的。然而,他画面中的精湛之处却并不止于此。他的艺术中最令人企慕的是那种美好的童心,一种欢快、纯洁、愉悦、向上的氛围。无论是政治领袖的造像,还是普通百姓的身影,都像是被纯净的圣水洗涤过。从那些圆润的红色轮廓线及其周边明快的色块中,我们似乎也能看到中世纪的教堂玻璃画对他的某种启迪。在人物的造型处理上,他寻找到了传统壁画与现代卡通画的一个联结点。它们是幽默的,却又是稳固的。这种矛盾的平衡同样也体现在他在对云彩和建筑的处理上。它们在外形上是清晰和明确的,但那中间流淌的色彩却又给它带来了活力和动感;它们错综斑驳而又光洁明亮,尤如荧光屏般,显然是一种当代人的视觉经验。他所创造这种风格,既严肃有序,又不乏轻松浪漫。这种对艺术中的“矛盾律”的嗜好,充分体现了一个学院艺术家的教养。
其实,今天的批评家们都不难发现这样一个现象:相比漂亮而言,丑陋的东西更容易入画。20世纪的30年代,散文家周木斋就以“丑学”为题来讨论中国的戏剧问题。半个世纪后,中国的美学界异常地流行“丑学”,说是这样就回到了美学――“埃斯特惕克”即“感性学”的原始意义上了。艺术界也趋之若骛。随着通俗文化的泛滥,中国艺术家们纷纷将眼光焦注到了这个新大陆――丑陋。他们笔下形象确实给画坛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感,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都令观众为之瞠目,为之亢奋,为之击掌,为之心潮澎湃。他们不仅使传统的文人艺术暗然失色,就连毛泽东时代的革命艺术也为之退避三舍。
然而,不论是观众还是艺术家,似乎都逃不出艺术中的那个“矛盾律”的游戏规则。所谓的文质之辩、雅俗之辩、美丑之辩,乃至善恶之辩,其实都是源自人性,源自天道。物极必反,就连“利己”和“兼爱”也得折中。通俗的东西看多了,自然要看一点高雅的东西,反之亦然。
当然,我不是说唐晖的艺术是对当代中国艺术一种简单的反拨。如前所说,他的这种艺术趣味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和个人经验。他在自己创造的这个世界里,不仅享受着各种艺术史的经验,也享受着人性中美好和光明的一面。尽管他的图像也是对“革命”这一词语的某种诠释,但在那里,却没有暴力,没有泼皮,没有低级趣味。有的只是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2008年7月
【编辑:霍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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