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三线”是中国政府在上世纪60、70年代为抵御苏、美可能的侵略而“备战备荒”的措施,即将一些大型的国有或军工企业建设在大陆西南——云、贵、川的边陲地带。当时,从战略防御性角度将大陆沿海视为一线,中原地域为二线,那么西南就是三线了。“三线”的企业一般都有上万人,其实就是一个小城市的概念。因为“三线”企业具有战线和防线的双重作用,它们背靠国家,都是吃“皇粮”的,相对“地方”来说有着特殊的地位和待遇,颇受地方百姓所艳羡。但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后的社会转型,市场经济的繁盛,以及冷战结束等国际时局的变化,如今“三线”已失缺了昔日的荣光。家刚儿时就生活在重庆属于“三线”性质的兵工厂附近,之所以他以“三线”作为他近年摄影艺术的基本题材和场景,与他的成长记忆和不再存有的日常生活细节,有着割舍不掉的情感关联和对个人生活血肉相连的“家园”的想像,以及寻找家园的焦虑。
但陈家刚的《三线》系列摄影作品是采取时空交错与切换的对比构成来展开对“三线”的记忆叙述的。作品的第一个界面是以濒于废墟的三线场景作为基本背景,高耸的厂房、车间、烟囱、管道、宿舍,以及被废弃而荒芜杂乱的厂区、仓库等等,都弥漫着灰蒙蒙的烟尘色调,这种色调既是三线大企业的固有色,又是家刚儿时记忆中的感受,而如今的破败和荒芜更凭添了沉重与压抑的伤感。第二个界面是将一个或几个模特扮相成纯情少女,置放或准确地说是镶嵌在三线废墟的场域中。她们身着60、70年的服装,包括书包和围巾等饰物,构成了家刚对青春期单纯朴素欲望的记忆色调。她们仿佛如真丝绢帛上勾勒出的淡影,对应着家刚记忆中的情感符号,也营造了历史时空符号的间离效果,而在强悍的机械化和无机品质的背景结构中,更强化出女模特凄艳、阴柔、纤弱风格的差异性。颇有戏剧性的是这些模特也有身着旗袍的,有的像“五四”时代的青年学生,有的艳丽的有些风尘。我诧异于家刚的这种置换所构成作品的非真实性,因为在中国的60、70年代,旗袍是作为“封资修”而禁止着装的。服饰可以说是我们身体的第二皮肤,也是公共领域与私人空间在身体上的间隔。因为它多少承载着时代的意识形态,并成为及时反映时代变迁后影响我们生活方式的种种标识之一。而家刚在与人身最近距离的服饰上聚类附彩,实际是他主观地将历史、现实进行交错与切换,也是公共空间中服饰的隐喻性在显示着他个人的经历、记忆。那是历史弥留之际的美存在的时刻。透现家刚个人唯美的趣味,则在此基础上也让人遥想中国文人艺术那一脉婉蜒的“丽辞”传统。这里的美学也许还打上颓废主义的烙印,那种绝望的诗情无不闪耀着唯美主义的颓废神态。因为无望转而寻求美,因为美的无望,而走向生命的终结。服饰的逼真性渲染着记忆缥缈的虚幻性,这里的一切毫无疑问是“过去与现在”,他是从现实的个人经历中剪裁时代的服饰片断去排遣、释怀他的审美趣味,但却是如同自然之物的属性一样虚拟着过去,从这一点来说,家刚的摄影又是非常真实的,他真实地表现臆想状态下的内心世界,可谓是一种在内心折射的抽象现实。这二层界面的平行、交错、颠倒的推进显现,相互映照,使作品形成了“双重叙事”的作用,具有某种不可洞见的深邃。还可以看出,陈家刚对画面的戏剧性冲突把握显得更为精到,那些怀旧氛围处理得自然而恰到好处,具有私人空间与公众领域并置的对比意味。这相对于真实的生活而言,陈家刚在他的具有“寓言故事”的表述中,强调虚构的成分,但作品本身的呈现又拥有一种完整性,它基于历史与现实,同时又有所超越。这是与虚构式书写相对应的史学书写,两者组成了家刚《三线》系列摄影作品的复调。这种纯艺术与拟史的复调象征了作者复勘历史与记忆的方式,它使艺术上升到主体,而使历史背景退居到注脚的位置。因此,陈家刚的艺术语言所表达的意义不仅在于用一种新的视觉观念和手段表现我们这一代的文化记忆,还在于为一座“三线”的城市记录了他的精神和情感的历史。同时,家刚作为建筑师出身,并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代房地产开发商的经历,使他深切地体验到所谓政治理想主义在中国不同历史阶段的轮回演绎。“三线”的开发建设与当下的城市化进程,在本质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是通过个人的成长、记忆、经验与“三线”现状来追溯它曾经的历史“辉煌”和当下的颓败,由此揭示出中国历史传统本身的弊端,批判锋芒直接指向历史的盲目性。显然这有着借古喻今的意味,更有着对现实的警醒作用,以及对未来预知的焦虑。而这一切都是以家刚的反思性的追问加以表达的。在这个意义上,家刚的作品无疑是对历史的诚挚哀悼,是对个体生命的痛惜,是对艺术与美的祭奠。是为“尘殇”的语义与寓意。
从总体上看来,家刚的《三线》摄影是关于历史记忆的文本,然而他所表现出来的历史记忆已经丧失了其传统意义上的唯一性和客观真实性,取而代之的是虚构化特点,一种新的历史记忆与现实在这样的表征中,历史事实与虚构元素被摄影的方式、媒介任意地混合在一起,历史、记忆、艺术表现与虚构之间的界限已经模糊难辨,从而构成了陈家刚摄影艺术的风格。倘若将这种独特性与中国以往惯常的现实主义相比较,是否可以看作家刚摄影艺术的方法论更多地带有后现代现实主义艺术的色彩?后现代现实主义艺术既保持了现实主义纪实的传统,又揉合了现代主义艺术中常见的自我意识和前卫艺术实验性与批判性的特征。即陈家刚的这些作品有着逼真的外表,而画面的情境和叙事本身的语境对这种逼真性又进行了颠覆,从而解构了他的记忆、梦境和想象,并以惟美浪漫的语言方式反映了他目光所及的历史与现实的另一侧面。所以他在作品中轻车熟路地调动了这些丰富的影像技术元素,使作品呈现出神秘、梦幻、未知的迷宫般的效果。而这一切并不仅仅出于他对自己摄影艺术风格的迷恋,而且同样呼应了他上述的艺术观念。因此,与其为了告诉观者一个明确的视觉答案,倒不如呈现出一个迷离的世界。历史是无尽的,它永远在我们的视野之外,因而,不断地“照亮”才成为可能,也才能够接续历史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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