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渝(美术批评家,以下简称张):任何一种生命形态都有自己的命门。作为人体生命的根本,“命门”最初指眼睛和睛明穴,后来又被一些人指认为内脏。我个人倾向于“命门”是人体原气发动机。它是人身阳气的根本,更是生命活动的动力。
樊洲(画家,以下简称樊):谈艺术,却先谈命门,有意思。命门是人体要穴,至关重要,道家典籍多处提到它,也是习练内家拳必须弄懂的重点。
张:中国画肯定与中医有关。但我不想谈论它们之间的关联,我只想从你的艺术创作或艺术寻找中说起。为什么要说“寻找”呢?因为,你在十几年前就来到翠华山,在这里建画馆,搞创作。我想,你之所以从繁华的都市跑到山中来,一定是在寻找一种类似“命门”的东西。
樊:你说得直白一点儿,就更好了。我来到山里,就是为了寻找艺术的命门。在我看来,任何一位艺术家的艺术旅程中,最最重要的是看他能否找到艺术的命门。某种程度上说,真正的创作发生在你寻找到命门之后。
张:你选择翠华山是否认为这里就是中国山水画的一个命门?
樊:是的。巍巍秦岭,是横亘于中国境内东西走向的巨大山脉。是长江、黄河的分水岭,是南方北方的分界线,自古以来,秦岭被尊为华夏文明的龙脉,在文人笔下,秦岭被称为中华民族的父亲山,黄河则称为母亲河。由于秦岭的气候屏障和水源滋养,才会有八百里秦川的风调雨顺,才会有周、秦、汉、唐的绝代风华,才会有中华民族引以自豪的古代文明,才会有十三朝帝都长安的繁华辉煌。翠华山地处秦岭北麓,唐宋以来,因了关仝,范宽等画家及其创作的存在,翠华山已经成了中国山水画的一大命门。如果要真正体验传统中国山水画的自然精神,翠华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张:说来也巧,前几天我听彭德先生说,他正在准备一个课题,内容就是终南山和中国山水画的关系。
樊:彭老师这样做,肯定也是看到了“命门”。其实,翠华山就是终南山精华之所在。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的原型就在这里。终南山,甚至整个秦岭山脉最大的特点就是雄浑,因此,抓住雄浑也就抓住了传统中国山水画的一大命门。来到这里,我们实际上已经来到了宋人山水的部分底版上,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吗?
张:您长期练拳操琴,研究道释经典,这与创作有什么内在的关联?
樊:经过二十余年太极拳演练,深感拳理通画理。无论音乐、绘画、戏剧、诗词、歌赋、武术、医术、方术,其内在精神是相通的。懂得欣赏戏曲的人在唱词、情节以外从唱腔中“品” 出无限意趣。内家拳训练时,舒缓柔和,意象沉雄。阴阳转换不露痕迹,气息动作连绵不断。欣赏古琴曲鸥鹭忘机,简约的旋律直透人心,真是余音绕梁,聆者顿生离世远行之思。中国文化是阴性文化,须细细品味才能领略其中之妙。中国画侧重的是精神内涵的充实丰富,笔墨技巧的妙趣横生,具有耐人寻味的恒久魅力。真正优秀的中国画是缺不了深厚的文化内涵、高远的意境以及弥漫在笔墨之中那可以反复欣赏的韵味、意趣的。
张:我注意到你的作品大多是大制作。尺幅之大,超出了很多只擅于书斋里搞案头的所谓“文人书画家”。
樊:是的。尺幅越大,画面关系越复杂。我在两方面强化画面的视觉效果。第一,强调画面阴阳虚实对比。画了以《一阴一阳为之道》为代表的太极演绎系列。表现我对天地阴阳的一种理解;第二;在强调线条书写性的同时,强调音律的表现,在古琴操弄中,我体验到音乐和书法内在机制完全相同,所以在近期作品中又强化了音律和书法的因素,而使山水画创作更为自由潇洒。在线条的组合交错过程中,注重墨色的丰富表现。我们知道,“雄”的美学形象,可以完全通过线条来表述,而“浑”的美学形态仅靠线条来表述,不是不行,而是效果要欠佳。
张:除了前面我们提到的古代画家,当代画家中,你比较欣赏哪些?
樊:大家经常挂在嘴边的,比如黄宾虹、林风眠,我都深怀敬意。赵望云的质朴与石鲁的雄强,构成长安画派的美学主调,二位先生也是我绘画生涯中的榜样。
张:我赞同你的说法。事实上,关于“长安画派”我也曾做过一定程度的研究。我当年写 “为长安画派结账”系列在《江苏画刊》连载后,在美术圈好像还有一定影响。
樊:影响很大。我至今还记得你说得“长安画派”是新中国绘画的一块儿高地。说得真好。
张:抛开“长安画派”,回到“翠华山”。我觉得以翠华山为代表的终南山似乎还有很多文化细节没有展现出来。这使我想起杭州的西湖。相对于终南山的“大”来说,西湖就是一勺水而已。然而,就是这一勺水,居然成了千古文人的相思谱。围绕着西湖,发生了太多太多的故事。这些故事经过文人的渲染,也就成了文坛传奇。
樊:有道理。但是,必须看到:
终南山不拒微尘,以成其高;不择地域,以成其广;平地而起,以成
其雄;行于当行,以成其势;止于当止,以成其位;虚实相兼,以成
其丰;虚怀以待,以成其灵;高而可攀,以成其诚;感恩奉献,以成
其德;超越凡俗,以成其神;高洁神圣,以成其格。纵观历史,中国
诸多高僧大德都在终南山留下了印迹,佛家如玄奘、虚云、印光;道
家如老子、陈抟、王重阳;文人如白居易、李白、岑参;画家如王维、
范宽。终南山绵延跌宕、巍峨缥缈、清静幽深、千年青翠,带给人无
尽的遐思,如今的终南山依然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着海内外追寻生命
意义的人。终南山从宋代范宽开始,一直在滋养着中国山水画。这种
滋养,如果不是身临其境,久居其中,是很难体会到的!
张:这是否又关系到艺术创作的另一命门——地气?
樊:咱别说玄了。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是不争的事实。问题是,如何善待自己的一方水土?如何真正地融入自己的一方水土?
张:我以为这个问题的症结在于很多艺术家的所谓写生,往往是带着自己的模式去写生,结果,往往有形无神。真正的写生是“生”。也就是说,自然中最有生机的部分突然感动了你,有了人与自然的交流与交融,艺术才能“生”出来。你的创作有从山里自然生长的趋势,这一点很厉害。
樊:我隐居秦岭十八年来一直在做着这样的努力。艺术的生长也要讲“场”,古时“孟母三迁”的故事至今仍有深意。我选择终南山修习中国画,别人理解也罢,不理解也罢,我只是在做该做的事情。
张:其实,终南山或说南山,就是一个文化符号。从《诗经》到《唐诗》,南山是雄浑的艺术追求,也是一种温暖。南山与西湖,一山一水,一阳一阴,它们共同构筑了文化的传奇。关于西湖,我们已经知道的太多,而关于南山,我们似乎知道得不够多。
樊:这主要是时间问题,宋以后,中国文化的重心已经不在长安了。但是,如果我们的文化构成中缺了山的厚重,那么,我们就有失根的危险。因此,回到南山,也就回到了文化的内藏,回到了命门。
张:《医旨》中说,命门乃两肾中间之动气,非水非火,乃造化之枢纽,阴阳之根蒂,先天之太极。不嫌附会的话,我愿意把南山与西湖比做中国文化的两个肾,现在,我们居其一,由此而动,也许真的能成太极之事。
樊:古语“肾为作强之官”,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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