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报杂志》采访劳申伯格的时候,记者提了这样一个问题:“过去半个世纪,你一直是美国记载平凡事物方面最显赫的诗人。你最近的画作中的意象大多精选自交通标志、报纸和广告牌。平凡的事物到底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呢?”劳申伯格说:“平凡的东西常常会受到忽视,不被注意。大多数艺术家都尝试打动你的心,他们偶然也会打动自己的心。但我发现平凡的东西会更令人满足。”
记者又问:“你今年七十八岁了,你会常常思考死亡吗?”劳申伯格答道:“不,完全没有。我太老了,已经不再去想死的事儿了。有一次,在我的晚宴上,一个富有的女人坐在约翰·凯奇旁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打开话题,所以非常紧张。最后,她说:你对死亡有什么看法?凯奇转过头,回答说: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实在找不出第二句话可说的了。对我来说,想起死亡,除了觉得等了太久,也没有第二种想法了。”
彼时是2004年,命运之神没有让他等太久,四年之后,劳申伯格撒手人寰。同年,依靠撰写日常生活而成名的微博客网站Twitter拿到了第二轮融资2200万美元,并影响着美国大选的投票走向。此后,这些一百四十个字的信息,第一时间出现在孟买连环恐怖袭击、伊朗绿色革命等等事件的现场。
可惜的是,劳申伯格早早“预言”了这一切,却不能亲眼看到。
如果以劳申伯格的履历作为艺术家的入门门槛,恐怕能留在这个圈子的人数不足现在的百分之一。罗伯特·劳申伯格,原名密尔顿·劳申伯格,1925年10月22日出生于德克萨斯州的阿瑟港,父亲有德国血统。1942年,他考入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药学系,由于对医药研究的兴趣缺缺,他被迫退了学。二次大战期间,劳申伯格参军,在圣地亚哥海军医院当过护士,后又在加州各地的医院工作了两年多。
劳申伯格走上艺术家的道路始于一次机缘巧合。一次,劳申伯格在圣马利诺的亨廷顿图书馆,见到了英国画家庚斯博罗的《蓝衣少年》,萌发了从事绘画事业的兴趣。1945年退役后,劳申伯格便进入了堪萨斯市立美术学院学习,又于1948年前往巴黎朱理安艺术学院就读。在哪里,他结识了后来的妻子——美国学生苏珊·维尔。之后,两人一起回国。不久,劳申伯格进入黑山学院,在来自包豪斯学校的画家艾伯斯的指导下学习绘画,并结识了实验艺术家约翰·凯奇(John Cage)。1949年到1952年期间,劳申伯格在纽约艺术学生联盟的Vaclav Vytlacil和Morris Kantor门下学习,认识了日后名声大噪的抽象画家Knox Martin和Cy Twombly。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正值抽象主义的兴盛期。Knox Martin和Cy Twombly也都在此时开始进入自己的创作黄金期。劳申伯格早期也有原汁原味的抽象表现主义创作,例如五十年代初期他曾有一系列全白的画,上面唯一的图像就是观赏者的影子。但很快,劳申伯格表现出了对达达主义的热情,创造出著名的“综合绘画”,这也是他走向波普艺术的开端。1953年,劳申伯格得到了一幅德·库宁(De Kooning)的作品,他用颜料在画上涂抹,然后把它当作一个作品展出,命名为:《已擦除的德库宁的作品》。1954年,劳申伯格在纽约展示了实物拼贴作品,从此之后,他标志性的创作风格基本确立了下来。
对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风靡世界的波普艺术,无论有着怎样的解读,工业化、大众文化都是绕不过去的话题。在为波普艺术命名的汉密尔顿(Richard Hamilton)作品《到底是什么使今日的家庭如此非凡迷人?》中,除了肌肉丰满的男子和裸体女人外,充斥着各种大众文化产品:电视、带式录音机、漫画、一个福特汽车车标和一个真空吸尘器的广告。波普艺术的另一位代表人物罗伊·利希滕斯坦(Roy Lichtenstein)曾说道:“由于美国受工业化和资本主义化的冲击更重更快,其价值观念似乎更为扭曲……我想我创作的意义在于说明它是工业性的,这也是整个世界的方向。欧洲不久也将如此,因此,波普艺术将不是美国的,它将是全球性的。”
劳申伯格的作品在从另外一个角度分析着当代社会。人们说起波普艺术,总会提到它的通俗易懂,不艰涩甚至不深刻,但为什么波普艺术会给人如此印象?一方面,波普艺术构成的根基——工业化是“普世”的标准,无论是纽约客还是阿拉伯半岛居民,大家对“可口可乐”这样的快速消费品的理解都不会有太大偏差。而另一方面,由于工业化引发的产品膨胀,快速消费导致的生活节奏加快,让整个世界的信息传递越来越碎片化、图像化。中世纪的手抄经卷被报纸、电视甚至网络所取代,而这些都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着人类观看世界的方式。大量的图像、短促有力的信息、因组合而产生超越原始素材的新意境、新逻辑,劳申伯格的创作,简直就是这个世界的纸上翻版。他曾这样解释自己的作品:“我受到了电视和杂志的轰击,受到了世界的垃圾和过剩物质的轰击……我想如果我能画出或者制造出诚实的作品,它所体现出的所有这些成分就是现实。拼贴画是创作无个性信息的作品的方法。我一直在试图用与个人无关的态度来进行创作。”普通的观众也许会差异,追求个性的艺术家怎么会去创造“无个性”的作品?可是回头看看这个世界,当应该讲述前因后果、逻辑推导、演进过程的空间,被一条条真伪莫辨、前后矛盾的简讯占据后,你还指望能从中看出什么一以贯之的“个性”呢?
有人言及劳申伯格时说:“从未有任何一个美国人通过运用如此客观的画面来表现美国朴素的日常生活。”这个评价是中肯的,甚至是富有前瞻性的。劳申伯格创作手法定型的时候,互联网尚未普及,但他凭借着对现代生活、大众传媒的敏感和思考,选择了一条带有预见色彩的路。波普艺术诞生五十年后,我们发现世界也的确在按照他指出的方向前进(虽然恐怕劳申伯格自己绝不会承认)。大众文化的发展将“权威消散、经典尽死”的过程推至极致,Twitter上的一句自言自语能引来数万数十万观众的时候,甚至网站页面的图片文字设计本身就构成一幅或高妙或蹩脚的拼贴画,“朴素的日常生活”正时时刻刻向我们展现着惊人的威力。
和很多有着明确政治观点的西方艺术家不同,劳申伯格几乎从不在大众面前发表自己的政治主张,相信这会让很多艺术爱好者莫衷一是。评论家们似乎也同意这一点,有人写道:“劳申伯格的作品,坦白直率,没有任何秘密的暗示,没有任何用密码来传达的社会或政治想法。”但我们不得不承认,面对这样一个时代,也许劳申伯格做了更为聪明的选择。他毫不掩饰地说过:“我实际上有一个规矩,如果我把整个街区转了一圈,却找不到足够的工作材料,我可以再转一个街区,任何方向都行,我的作品必须至少看上去跟窗户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样有趣才行。……做对一件事从来都不是关键,我曾有一位对正确事物十分狂热的助手,她一度将词语、标点符号统统进行了修正,结果我没有办法阅读自己写的东西了。正确会成为那些有趣思想的绝对阻碍。”将有趣置于正确之上,无疑是波普艺术肇始以来一贯的反精英传统。这听上去无比刺耳的逻辑,其实反映着无法回避的现实:在一个信息更替如此迅捷,人们对世界的认知、知识储备、甚至专业技能都不亚于艺术家的时代里,有些人还希望去做大众的“导师”,这份自信到底从何而来呢?
【编辑:陈耀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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