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艺术家欧宁在笔记本上构建出一个纸上的理想乡村,青山绿水间人们共同劳作、有机种植、互助生活,居民从网络征集,自主自由。更重要的是,它要接续20世纪初晏阳初开创的乡村建设传统,吸引知识分子离城返乡,以各种方式为乡村的发展奉献才智。
2011年,一步一步,欧宁开始践行纸上的蓝图,与他站在一起的是一群诗人、艺术家朋友。
艺术嫁接乡土
理想乡村的名字“碧山共同体”,指安徽省黄山市的黟县碧山村。这个枧溪河自北而南穿过的村庄,是著名的徽州古村落之一,“山高田广,阡陌如绣,白墙黑瓦,鳞次栉比”,1400个春秋更迭,唐越国公汪华的后人在此地生息繁衍,迄今聚族而居,像一个农耕文明时代遗留的鲜活样本。只是和今天中国所有的村庄一样,年轻人越来越少,留守的多是老人和孩子。
2007年欧宁第一次造访碧山村,已被此地的自然风光、聚落文化和历史遗存吸引。特别是他少年时代的诗友郑小光和寒玉在碧山践行的乡居生活,更对他触动很深。原本定居上海的郑小光、寒玉,2006年5月在碧山买下了一栋破败的民国老宅,耗时两年慢慢修复,使濒危的老房子焕发新生机。后来这所隐于村落间的房子,成了不挂牌的乡村客栈,朋友们慕名而来,口耳相传,甚至引来了法国影星朱丽叶·比诺什。
欧宁钦羡小光、寒玉,“放下了许多以前的抱负和事业,住在这里,开始实践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而他自己的想法跑得更远:客栈是乡村孤立的标本,更像外来客独善其身的避世隐居,欧宁不想避世,也不想隐居,他要进一步迎向今日中国农村。
他本来就是“泥腿子进城”。1969年生于广东遂溪乡下,行走高考的独木桥进入城市。人生的前40年,他一直在走那条“叛逃”农村的路,从村庄到县城,从遂溪到深圳,从深圳到北京,然后是满世界飞行。故乡是地图上荒芜的一个点,除了祖坟,与他再无连结。这是中国农村不断复制的图景——它们向城市奉献土地,输送劳动力,但都很难延续自己的生命与活力。
能不能够逆潮流而动?
欧宁发挥他策展人的强大人脉和组织能力,开始把一拨一拨的艺术家、设计师接到碧山考察。
第一个来的是宝岛台湾建筑设计师谢英俊。这个长期致力推动农村生态建筑、协力造物的乡村建设先行者,曾主导日月潭邵族安置社区,将社区互助、绿色环保、族群文化等多重因子加入建筑规划里,成为“永续建筑”的样本。欧宁邀请谢英俊为碧山共同体规划“新栖所”,设想徽派民居创造性改造的可能。
然后是平面设计师小马+橙子,服装设计师马可,家具设计师陈飞波、张雷。欧宁带他们考察黟县传统手工业,希望这些朋友能将现代设计的巧思、理念与当地的传统技艺嫁接,激活老技艺和围绕它们的乡村经济。
还有音乐人朱哲琴、民谣组合五条人、木刻画家刘庆元、舞美设计师王音……
过去艺术家下乡,被表述为“采风”,到农村攫取创作灵感,只索求,不回馈。而在碧山共同体,欧宁期待艺术家们的工作成果能转化为当地的生产力,为农村创造复兴的可能。
重建乡村公共生活
2011年8月26日一大早,碧山村村口的祠堂前已人潮涌动。全村人倾巢而出,来“检验”欧宁和艺术家们交出的“考卷”。
这是欧宁和他的搭档左靖在碧山策划的第一场公共文化活动,为了与传统农耕社会祈佑丰收的祭祀仪式相结合,命名“碧山丰年庆”,计划今后年年延续。
这个嘉年华式的三日狂欢,白天展览、研讨,晚上演剧、唱歌、放露天电影,是欧宁、左靖重建乡村公共生活的尝试。
徽州传统的祭祀礼制由来已久。史料记载,古黟地区特有一种扬善惩恶、祈保平安的民间信仰活动“出地方”,意指无常鬼来人间行使正义,后来渐渐演变成兼具娱乐与竞技的乡土仪俗。现在几近失传。
欧宁、左靖把丰年庆的开幕仪式象征性地取名为“出地方”,请村民自己编排、表演,舞台就在村庄的中心:祠堂。
村民们交出的节目多少令人惊讶:十几个男人腰间扎夏威夷式的草裙,以印第安人的方式运动身体,同时敲击中国锣鼓。这一场“假想”的原生态祭典在老祠堂里原封不动地呈现。外来的访客瞠目结舌,围观的村民兴高采烈。这已经达到了欧宁设想的效果:村庄像被搅动的一池春水,生机勃勃。村民自己缔造出的那个草裙形象,在欧宁看来,只是说明“今天的农村并不是孤立的,它受到太多外来媒体资讯的塑造”。
紧邻祠堂的两个粮仓,被布置成展厅。去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中国馆的策展人唐克扬设计展场。一切因地制宜,砖墙双面抹上石灰并做旧,这就是展墙。朱哲琴采集的黟县小调在粮仓内悠悠回响。墙上挂着刘庆元制作的木刻画年历,“六月”的那一张上,戴眼镜的知识分子与戴草帽的农民并排坐在夕阳下休憩,眼前齐整的庄稼地铺陈到天边。张雷的作品是回收徽派建筑废弃的老木头制作成板凳,板凳两端仿照徽派建筑中屋檐翘角的样式,飞扬灵动。小马+橙子设计、制模、重新包装的渔亭糕,将传统糕点惯用的福禄寿图案改造成瓜果缠绕的“碧山丰年庆”字样。
上给留守儿童的诗歌课
午休之后祠堂里的人再度变多。几十个孩子的板凳行行排开,诗人徐敬亚、梁小斌、萧开愚、陈东东、冰释之依次开讲。这一堂诗歌课预设的听众,是村庄里留守的孩子。
徐敬亚讲平仄,讲中国的诗歌传统,“在古代,在座的你们早已都是诗人,那时中国的教育,和诗歌紧密相连”。
梁小斌讲乡愁,他朗读插队下乡时所写的诗歌,然后说,“今天你们在这里听到的一切都可以遗忘,但你们不会忘记这座祠堂。”
萧开愚请一个孩子朗诵王维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童声朗朗。所谓诗,有时就是一种声音。
陈东东提问:“你们想象中的诗歌是什么?诗人什么样?”孩子们报出关键词:忧郁、气度、星空……
一只土狗穿过祠堂。周围并不安静。孩子们拘谨地端坐,表情严肃。意外的是,下课了,一个孩子跑到萧开愚面前,递给他一首自己写的诗。
夜晚,在县城的电影院,来自广东海丰的新民谣乐团五条人,与碧山村农民剧团同台,来了场“串联”。
欧宁形容五条人为:返乡青年代表。在他们以海丰方言展开“地方叙事”的唱片《县城记》里,刻画了大量游荡在寂寞的县城街道和农村土地上的青年人。
五条人的仁科和阿茂在台上“老势势”地唱,台下,电影院的最后一排,几个头发染成明黄、随意晃荡进来的碧山少年,同样醒目而“老势势”。
现实之谜
一切并不是乌托邦般美好。磕碰与争议、质疑、反省从丰年庆的第一天已经开始。
8月27日的“乡土中国”研讨会上,西部阳光农村发展基金会秘书长梁晓燕提问:碧山村有没有小学?在座的诗人、艺术家、记者无一能够回答。
答案是没有。两年前,村小学被撤并。现在碧山周边六个行政村只有一所学校,全部学生125名,生源少得可怜。很多孩子跟着打工的父母进城;还有不少家长忧心乡村学校的教学质量,让孩子转学。
梁晓燕投入农村教育工作十多年,在她看来,碧山的教育状况,正是当下中国农村教育现状的形象缩影。2005年以后,教育主管部门大量兴办农村寄宿制学校,在偏远地区,一乡一校的状况非常普遍。“这是我们教育一个巨大的变化。以前教育与社区的关系是紧密、水乳交融的。现在却是国家的教育行政权延伸到了最基层,教育的集中程度前所未有。”很难下结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一方面国家投入大规模增加,九年义务教育切实落实;另一方面,很多农村孩子,甚至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已经要住校,离开家庭。
“我们可以看到未来农村人接受教育是在怎样的大环境下。教育原本要通过很多途径去进行,社区生活,节俗礼仪,家庭,邻里关系,都是文化传承和教育的一部分。但是这种教育在我们现在的农村生活中已经很少。未来五年,农村儿童接受教育的途径将极大窄化,体制性的学校可能成为他们教育的惟一通道。”梁晓燕觉得这样的景象形容,意味着孩子将失去整个童年。
不改造这样的现实,乡村怎能留住自己的子弟?碧山共同体如果要有未来,必定需要承载教育探索的可能。
人们的另一个担心,是一系列热闹艺术计划的开展,可能反而使原本宁静的村庄沦为又一个被过度观光所伤害的风景区。
不远处的西递是一个例子。其实,西递才是诗人郑小光、寒玉最初选择的隐居之所。七年前的三月,他们“偶遇”那个村庄。“一路都是桃花,走到哪里,桃花都把你拦住。”像极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然而这七年里,桃花林被砍倒修建巨大的停车场;村口的油菜地被开发商推平,安上简陋的健身器具;整个村子圈成了景区,门票价格一路飞涨……
诗人夫妇在西递的客栈依然开着,只是自己已不忍去住,这也是促使他们在离喧嚣更远的碧山村再买房子的原因之一。“假如再把碧山村圈起来收门票,我们只好再搬走。”寒玉说。上海,西递,碧山,撤退的路线如此明晰。可是,碧山本地的村民们又能退去哪里?
【编辑:张长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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