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 1978,水墨设色纸本,71 x 134 cm
“我一进场就呆住了。我不期意在熟悉的新中国流派之外居然会有这样出乎意料的创作。更让人惊喜的是陈福善证明了香港这块求生至上的土壤竟然是奇想的乐土……,”汉雅轩画廊掌门人、策展人张颂仁如是谈1979年初次观看陈福善展览时的印象。当时正逢陈福善的创作最挥洒恣肆、奇丽诡怪的时期。往后的十余年中,两人往来颇繁,汉雅轩在香港、台北和纽约的空间为陈福善举办过数次个展。2月29日,由张颂仁担任策展人的大型回顾展“陈福善的世界”在上海美术馆开幕,这是陈福善在中国大陆的首个个展,汇集了他从1940年代至1980年代创作的百余幅作品,主要来自陈氏家族与海内外收藏。
即使在被中国大陆美术史界归入“边界美术史”的香港美术史中,陈福善也是颇令史家为难的角色。20世纪中叶以前,记于史册的香港美术基本上是一种“移民美术”,50年代至80年代末,从欧美、日本、中国大陆和台湾留学归来或移居香港的艺术家又成为艺术史叙事中的中坚分子。陈福善1905年生于巴拿马,5岁随家人回港定居,其后大部分时间住在香港,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香港美术家。他的创作生涯历经香港美术拓展、移植、自立、现代主义传播至成熟的各个时期,其个人创作却与每个时期的“代表风格”相较迥然。
他的前半生
1920年代中期至1937年被称为香港美术史上的“拓展期”,其时香港的美术社团和美术教育始见蓬勃,现代艺术却尚无声息,那时的美术家若非写实派西画家(如李铁夫),便是国画家(如邓尔雅),进口书籍中最新是关于印象派艺术的。陈福善当时二十出头的年纪,在律师行担任速记员。他酷爱美术,订阅各种英文美术杂志,1927年见英国伦敦Press Art School在《Studio》杂志上刊登的招生广告,便报名参加其水彩画函授课程——这是他一生中唯一接受过的美术训练,以每月收到学校寄来资料,并将自己的习作寄去批改的方式掌握了最基本的绘画技艺,而后便将大量业余时间用于户外写生,笔下渔村的天空和海景愈发动人。
1934-1935年,他加入香港美术会(Hong Kong Art Club)并举办了第一个个展,又与几位外籍人士创立香港艺术研究社,旨在向本地青年推广美术教育,也为许多过港的中国大陆艺术家举办展览、雅集和演讲活动。在这段时间里,作为活动主要负责人的陈福善与鲍少游、高剑父、黄少强、赵少昂、徐悲鸿和刘海粟等艺精中西的美术家交游密切,在他们的影响下开始对中国传统及当时的艺术进行研究和参照,撰写大量艺评,其中鲜为人提及的因缘可参看香港浸会大学李士庄先生所撰《陈福善与中国艺术》一文。
30年代末至50年代初,作为西画家的陈福善画艺大成,活跃于香港画坛,还在海外举办展览,各种荣誉和头衔纷来,其“粉丝”包括当时的港督郝德杰(Andrew Caldecott)。陈福善与曾在海外接受油画教育的李秉和余本一道被时人誉为“西画三杰”或“三剑侠”。到60年代初,陈福善已画稿盈万,有“水彩王”的美誉。1974年在香港博物美术馆举办的“陈福善:1938—1962水彩画回顾展”可谓对其前半生作为20世纪上半叶香港西画重要开拓者之功绩作出的总结。在其中,可见他的水彩画从战前的严谨细致渐转向战后的自由奔放,写实的风格却基本未变。
他的后半生
陈福善后半生的作品占本次展览近四分之三的比重。这时的他似乎弃掷“水彩王”的袍冕,忘却原先画法,去做招数莫测的独行怪侠。从最初接近立体派的风景、人物,到后来对“奇幻风景”的全面实验。生活在上海的艺术家刘大鸿在观展后将陈福善的实践比作道士炼丹——样样皆修,奇功方成。山水、人物、鱼类、花木、城市断片和纯粹的抽象笔触以扭曲的形象自由黏合,平涂、皴点、拓印、刮擦、旧抽象画作残片及现成图像拼贴堆叠,尝试各类材质,聚成瑰怪的色相奇观。“城市众生相”系列亦在此法上生变,各种姿态的怪人依靠和吞并彼此,在精心构置的色块域中形成欢快或诡异的关系,像成人童话或新感觉派小说中狰狞、华丽的世界。
“幻象”是陈福善理解艺术和世界的重要方式,他曾说:“以塞尚的风景画为例,除了色彩运用和构图高明之外,如果你细心找的话,你会从他的风景里看到幻象的人与动物!精彩的中国艺术亦一样。张大千的山水画也布满幻象。但艺术家不用刻意理会这些,只要他功力够,那些幻象便存在,令到该幅画精彩。”
在这些之前,陈福善经历过一段低潮和苦闷。60年代前后,香港美术界经历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冲击,许多“海归”现代派美术家形成各种势力,仍以写实风景见长的陈福善被视作人老珠黄的过气明星,他甚至怀疑过自己是否入错行。
一回,法国画家Jacque Halpern的示范表演成为天赐的启示,用锌片把油彩转移到纸上的方法使陈福善认识到“monotype”(单版拓印)技巧,通过对这种方法的不断尝试,陈福善发现其中隐藏的奇幻图像,并开始“奇幻风景”的创作。在与张颂仁进行的一段对谈中,陈福善曾透露他作画的方法,可见那次“启示”对他后半生创作的重要意义:“我首先用锌片在纸面上随意涂些“痕迹”,然后我根据痕迹提示的图像来画,很难说为什么画到这里会停笔而到那里会转为精细。有些画家画画凭经验,而我则追随意识直觉。不怕告诉你,在没有任何“痕迹”的白纸上,我根本画不出任何东西,这是我画画的秘密……”
福善世界
陈福善前、后半生的作品仿佛来自两个世界。他强调过早年的写实西画与真实世界的密切关系,他常在早晨五点钟天还未亮时出门,摹写筲箕湾,铜锣湾一带的拂晓风光,也曾远行至新界乃至上海、北京进行水彩写生。后半生中,他反而认为旅行是不必要的:“我去看展览和看艺术杂志来吸收灵感。看不到艺术品真迹对我不重要,我看复制品都可得到新想法。”在最晚期的抽象创作时期更提出:“我以泼墨方式来造‘抽象图形’,利用多种颜色来变戏法,创造幻象,好像做电影导演那样。”那时的他常在凌晨两点最后的电视节目播完后开始画画,仿佛这样好远离天光下的规则世界——“我时常发梦吗?很少,我的画便是我的梦。”
陈福善一生迷恋快乐,他曾说自己人生最开心的时段是日本占领香港期间,他当时住在澳门:“早上我干活,在下午便可画画。我们时常到利为旅酒店跳舞(Riviera Hotel)。轰炸机在我们头上飞过,是去香港。在澳门,我们却可享受人生。这种生活如此珍贵,更觉得快乐……”在当时的香港,民族国家意识形态下的左翼美术运动(如“人间画会”等)激斗正酣。陈福善也并非避世隐逸,他爱好结交各路名流,喜欢舞场酒会,并以更玄妙广阔的方式关心着身外的宏大历史:“你记得那时候电视播放黎巴嫩人质事件吗?有一天我发现有幅未完成的画,在角落上居然有个阿拉发的头像,让我感觉十分惊喜。”
张颂仁在展览的序言中提到陈福善的艺术“就是为喜悦实践的活动。现世的困厄忧虑,生命的无常飘忽,竟然都能被消融而共存在一种奇幻境地中,让我常觉不了思议。”如果说前半生作为香港美术史上西画的重要开拓者是陈福善之“善”,这后半生游离在中国二十世纪美术史主流论述框架之外的奇情异致便当称作陈福善之“福”了。
本文参考:朱琦《香港美术史》,张颂仁《序陈福善先生上海画展》,李士庄《陈福善与中国艺术》,高士明《‘遗民—逸民’陈福善》,张颂仁&陈福善访谈《话旧:张颂仁与陈福善把茶谈艺》
编辑:冯漫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