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长江素描
“得之不易的形象”(The hard won Image)是一九八四年伦敦泰特博物馆举办的一个展览的名称,它反映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西方艺术从写实绘画向具象绘画的转型,其代表人物是杰哈德·李希特、艾瑞克·费舍尔、吕西安·弗洛伊德等。有人将这种向形象的回归称之为“写实绘画的回潮”,这是一种对西方当代具象艺术的误读。自七十年代波普艺术以后,西方当代具象艺术的发展反映了西方艺术界普遍的追求意义与回归主题的意识,而绘画中形象的回归只是主题内容表达的需要,正是因为这种对社会内涵与生存意义的追求,它也表现为西方当代艺术中对清晰可辨的影像与图像的迫切需求。在当代绘画中,这种内容表达已经从单一的固定形象的意义说明,转向多义性的形象暗喻与象征,这正是传统写实绘画向当代具象绘画的转换。我用“得之不易的形象”来表达对吴长江近作的感受,是想说明,吴长江的作品虽然保持着写实性的绘画形象,但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写实绘画,而是超越了直白的政策宣传与虚假的浪漫主义,进入到真实的当代中国人的生存状态。
吴长江二十年来近三十次的深入到藏区的艰苦行程,将生活与艺术、体验与表现融为一体的努力,都可以视为他在当代艺术中“寻求意义”的努力。这种对“意义”的追求体现了他对艺术的价值观,对人生的坚定信念,同时表现为对具象艺术的可能性的深入开掘。
吴长江选择了以素描和速写的方式直接面对生活,进入他所面对的人物的内心世界。正如法国哲学家狄德罗对于速写的赞许:“速写具有一种为(完成的)图画所欠缺的温暖感。它们再现出艺术的一种热烈的情怀和清纯的韵味,其中不搀杂由思虑带来的矫揉造作。”狄德罗所说的“速写”是一种广义的写生,也可以理解为广义的素描。在英文习惯中,drawing和sketch在造型领域中的概念内涵基本相同,互为解释,这在权威的《韦氏新世界美国英语辞典》等权威英语辞典中可以见证。英文词典中关于素描的解释,可以归纳为以下两点:一、素描是表现客观对象(object)和表达作者意图(idea)的;二、运用特定的材料(pencil,pen ,crayon,chalk,charcoal)。这两点正是素描概念的根本所在。关于第一点,巴黎毕加索博物馆馆长让·克莱尔说得最直接:素描就是意图。正如贾科梅蒂所说的“绘画是一种看的方式”,我们也可以说“素描是一种看的方式”,素描就是“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再找方法“说出来”。[1]艺术家的素描与速写的风格基础,不在于技巧性的画面处理,而在于他从什么角度观看世界,以什么样的“眼光”观察生活。
对于藏区牧民,吴长江有着深厚的感情,他说“我与他们的心灵是那样的贴近,好像我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可以说他是近距离地走进高原。但是作为艺术家的吴长江正是因为他来自另外一种大都市的现代文化氛围中,才能产生鲜明的文化反差,从而在身处藏区,与牧民打成一片的同时,能够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异质文化的巨大魅力,产生强烈的表现冲动。这就要求艺术家与生活又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能够从文化与观念的高度去品味生活、分析生活。既深入生活,又具有现代性的意识,是当代艺术家观看并表达异质文化的基本前提,也是今天我们重提“深入生活”时必须注意积累的“前视野”,吴长江作品中的“热烈情怀和清纯韵味”正是来源于他对当代文化与当代艺术的清醒认识,看不到这一点,即使是到藏区一百次,也未必能够像吴长江那样,深入揭示藏民族的内心世界与博大胸怀,洞悉人与自然的生命交融。
吴长江对具象艺术的可能性的深入开掘,体现在另一个方面,就是他对于人类面目的关注。吴长江的好友、画家钟长清这样评价他的艺术:“吴长江笔下的藏民形象,特别注重挖掘藏民豪放和质朴的本质。透过他们强悍的外形,挺拔的五官,各具风采的神态,揭示出藏民族精神世界中一种永恒的生命力。”回顾二十世纪现代具象绘画的历史,就是“百年来人类的面目史”,这样的题目,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大型双年展的主题。从印象派开始,艺术家对于主题、情节等文学性的内容日渐淡漠,转而关注人类的内心世界,而这一关注往往是通过对个体的面目形象而得以体现的。我们从后期印象派塞尚、凡高,到马蒂斯、莫迪里安尼、蒙克、贾柯梅蒂,再到巴尔蒂斯、弗洛伊德等,都可以看到他们对于个体形象与面目的关注。
发现他人、他人的脸形、身材和行为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成就。十九世纪末开始,生物学领域的研究发现人与人既相同又不相同。法国人安东尼·阿尔托在一九七四年战争结束时说过一句话:”人的脸还没有找到他的真面目,它在千年的轮回中痛苦地呼吸,它是苍凉田野中的废墟。“我们要问,为什么在现代艺术中,从其一百年前诞生直到今天,一直存在着紧张的和令人绝望的不断寻找人面貌之真面目的行为?”[2]今天,在发达的科技时代,在生物学的克隆人形象面前,在美容手术创造的人造美女面前,在发达的电脑化形象面前,在数字化的形象组合面前,决定我们身份的法则是什么?艺术家的态度、反应和回答是什么?也就是说,在科学形象与遗传学意义上的人体形象面前,我们的固有身份特征还有什么意义?有关人体的结构与面貌,在艺术史上一直是与美感与美有关,但是在今天,这一问题却成为与真理有关。“有些艺术家的作品的意义正是寻找被丢掉的整体,如培根、弗洛伊德,同时也为了破坏科学的标准。科学毁灭了人体的身份并将其数字化,艺术家的目的是重新复活古老的个性特征。” [3]
吴长江笔下的藏民,不能简单地归入五十年代以来的边疆人物画传统(虽然与此有联系)。在我看来,吴长江的作品,间接地反映了科技时代都市人再次审视自然与原始对于当代人的精神价值。三十年的改革开放,整个社会转向彻底的实用与功利、消费与物质。没有了意识形态,但也没有任何信仰,只剩下赤裸裸的利益追求。利益成了支配全部社会关系的元素。但是,利益追求是没有上限的,所谓欲壑难填。在正常国家,这问题主要通过信仰来解决,用信仰来平衡人们的利欲,用信仰来约束利益冲突。但这信仰的力量中国并不存在。结果,财富愈增长,人们对财富的驾驭就愈失控,利欲就愈恶性膨胀,利益冲突就愈升级,人与人的关系,整个社会关系,就愈是紧张,人们也就愈是痛苦。
回望千年,生命永恒,有一些东西是科技与物质发展所无法取代的。吴长江的作品意义,就在于他的艺术追求形象之外意义的重归。上个世纪有高更到塔希岛的深入生活,今天我们可以在电影《可可西里》中看到那种震撼人心的人与自然的生命交响。“今天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管人的形象及其面貌这个问题。我们面对一些激烈的冲突,尤其是民族的对立。让我们重新考虑同一和差别以及身份和他人的问题,考虑人体和精神的形象的意义是什么。”[4]
吴长江的艺术实践,再次说明了:较之抽象绘画,当代具象艺术家更有条件来展示人类的生存处境与历史思考。在这一层面上获得的真实表现,将使我们再一次回溯古典写实绘画的本源,超越肤浅的再现,直抵人类的心灵之境,那才是真正的审美之维。近十多年来,对绘画语言的自律性研究的重视,使不少写实画家专注于愉悦视觉的小品画,放弃了对社会和时代的图像阐释,疏离了当代生活。在我看来,当代具象艺术的重要使命,就是重新肯定内容和意义的重要性,将传统的人性主题重新引进画面,它的领域是相当广泛的,可以包括视觉事实的描绘、人的形象塑造、人的生存环境、心理叙事、社会批评,以及对平凡事物所作的想象的变形。
吴长江的作品,不在于它的完美而在于它的真实;不在于它的细腻而在于它的敏感。当我们在现代城市里难以看到人的真实面目,去高原与边疆寻找人的真实面目,就是一种不可遏止的艺术冲动。对于生活在水泥大厦铸就的城市森林中的我们来说,吴长江的作品使我们再一次回到生命的原始家园,反思单调如一的麻木生活,感受生命的壮丽生存的悲怆,坚定生存的信心与执著。
吴长江的作品,保持了具象的视觉形象,但却发挥了想象的自由和观念的渗入,拓展了作品的观念与情感空间。吴长江十余年来的持续努力告诉我们,在一种成熟的经典性的艺术风格中,通过对文化的解构性理解,通过个体的创造性想象,艺术家仍然可以获得表达现代人生存状态的思维空间。
注:
[1]苏坚《素描,仅此而已》,载《美术研究》2004年第4期第101-102页。
[2]让·克莱尔《威尼斯双年展百年纪念:身份与差异》,台北,《艺术家》1995年第5期,第172页。
[3]同上,第173页。
[4]同上,第1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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