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还是“艺术家”?
说起首饰,其渊源大概至早会与人类具备美感与诗情、至晚会与“仓廪实而知礼节”的历史相同步。《诗经》中《君子偕老》一篇,就是借助了“副笄六珈”、“玉之瑱也”、“象之揥也”等对于斯人所佩首饰的描绘,烘托出了一位“委委佗佗,如山如河”,端丽凝重有如天仙的国中美人形象。
而沈从文先生则在他的《我国古代人怎么穿衣打扮》和《中国古玉》等文章中指出,珠玉等饰物既是“政治权威的象征”,也是“爵位等级”的标志;加之佩玉因有节步之效而具礼仪之功,还有孔子所总结的玉所象征的诸种美德等因素,都使得“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于是,思绪中萦绕着“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缠绵诗句,耳边回荡着“佩玉将将”的清扬之音,我参观了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的“十年·有声”当代国际首饰展。
“十年·有声”是当代首饰艺术家的作品第一次在中国以美术馆展览的形式集中亮相,邀请国际一线的首饰艺术家参展,同时展出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首饰专业十年来的教学成果。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尽管参展艺术家来自欧美和亚洲等诸多国家与地区,然而参展艺术品所呈现的潮流,却可概括为主要的两种。
一种是力图颠覆传统,摆脱财富、豪华奢侈和经久耐用等与首饰密切相关的古典因素,因媒介选择和形式表达的非传统性,而获得某种实验性和前卫性。这样的作品,首推宣称从炼金术获得灵感的荷兰著名设计师鲁·彼得斯,用聚氨酯、银所做的一段半似人形、半似树干的首饰,以及用木头、玻璃、黑玻璃制作的生殖器形的项链坠等作品,希冀探究东西方文化差异、意识与潜意识以及外在形式与内在品质之间的平衡关系;其次是瑞士的奥托·昆斯里用中密度纤维板所做的卡通造型如儿童涂鸦般的项链坠,与德国的苏西卡·马凯特用报纸等材料制作的饰品,因其媒材的极端廉价而戏谑和挑战了物质主义;亦属极端的是泰国努恩·帕玛莎用驯鹿皮、镀铜等材料经过变形、重构而制成的长出黑色鬃毛的老式“电话听筒”、长出灰色毛发的骷髅项链坠材料上,几乎完全脱离了传统的贵金属和宝石珠玉,不考虑耐用,甚至也不考虑佩戴者,一味地追求特异与独绝。
另一种是遵循传统的同时,力求有所创新。比如,日本和美长野的《无题》,用竹纤维、14K金、银等制作的胸针纯白的质地如粗麻的竹纤维,打成不同式样的纽结,纤维随形扭转,单纯洁白的颜色和肌理富于韵律的动感,使得整组作品被赋予了某种诗歌般的复沓回旋的节奏,其简洁与细腻的和谐统一,蕴涵古典美和禅趣,而其主体材料的廉价与平易,则标志着某种自由与平等的现代精神;滕菲的《飞花摘叶》,是一组以银和异形珍珠为媒材的胸针,写意的女人形体珍珠时而幻化成香腮鬓影,时而又成浑圆温润的乳房……女子仿佛与光影和枝叶嬉戏,以轻灵之态诠释着那句“梦里摘花赌身轻”,也诠释着回忆与诗情如何寄寓于方寸之间;刘畅的《金枝》系列包括了项链和胸针,其中以金、珍珠和透明碧玺制作的胸针,营造了一个远古幽梦金色的枝桠间,散落着来自苍穹的泪滴,凝结成小大不一的珍珠,而那悬于金枝间的月亮仿佛亦受感动,化作了亘古最大的一颗清泪,正随潮汐的律动,徐徐下坠《金枝》之名,使人想起弗雷泽的不朽之作,想起人类童年时期的神话,和神话中亦真亦幻的梦境;而以极简的形式制作玉首饰的刘雪茜,在材料运用上,于学生设计者中则几乎是孤例。
“十年·有声”展览,从某种程度上揭示了首饰设计专业的两难处境:设计者大多有着不满于传统工匠身份的焦虑,有着跻身于当代艺术家行列的渴望,那么,如何面对现代的挑战,如何处理材料、形式、价值、色彩、身体与首饰之间的复杂关系,无疑是需直面的重要课题:是完全颠覆传统,无所依傍地辟出一条全新之路;还是不惧被指为“匠人”的讥嘲,在传统与创新之间,探求一种微妙的平衡?
“有声”的,是关于“当代性”甚嚣尘上的嘈杂争辩;“无声”的,是传统工艺的渐行渐远。
无疑,小小首饰作为一个物化的“精神的载体”(滕菲语),是一个技艺与艺术、观念与时代的缩影,通过它,我们可以知风俗,知荣辱,知好恶,知人心。而对于创作者,则正如沈从文先生所言:“一切美术品都包含了那个作者生活挣扎形式,以及心智的尺衡……”
走出展厅,感到一丝怅然:无论如何,那个尊崇玉有七德的“佩玉将将”的时代,早已随着那清扬激越之音,长风流云一般,杳不可及了。
编辑:文凌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