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虎 英国牛津大学东方研究所博士,古书画鉴定家。
2012年,徐小虎的《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在内地出版,她本人也因此为更多大陆艺术爱好者所知晓。此次接受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鲁迅美术学院、天津美术学院和北京画院五家机构邀请,徐小虎继续展开她对大家名作的重鉴以及对传统书画鉴定模式的反思。徐小虎希望改变只关注“大师”名头,简单注重收藏序列、文献和印章等外在因素的鉴定积习,通过对作品本身结构、风格和笔墨特征的分析,厘清中国古代书画在时间线索上的艺术演化进程。
“至少唐宋以来,中国书画收藏的赝品远远多于真迹。”在北京画院“中国古代书画的新鉴定法”的讲座中,她以文徵明为例说,文徵明在世时就出现了仿品,去世4年后出现了大量仿品,而越往后世叠加的仿品越多,最后真迹所剩无几。有文徵明款的作品大量存在,它们因不同的创作年代而留下时代艺术的痕迹,虽然是非常好的古代书画,但需要研究清楚。
尽管徐小虎融合西方结构分析和中国式“笔墨”鉴定的这套方法还没有公论,这位专门在博物馆里挑赝品的鉴定家仍然“非主流”,但她的声音已然给人许多启发。
“用贪心来收藏是(中国收藏史中)最大的问题,李世民听说‘王羲之好’,要有‘王羲之’,于是就有了‘王羲之’,其实收藏的只是名字、名气,藏品成了权力的象征。”“把有名的作品收藏过来,就为了盖上自己的名章,是不是有点像公狗见到大树就要撒尿一样?” “人们常常是先听了一个名字,认准了‘大师’才开始去欣赏作品。被判为真迹就大大称赞,被判为赝品就‘不能看,快快毁掉!’听说你们有个节目,凡是赝品都必须砸掉,真是不可思议!”“鉴赏作品应该像谈恋爱,用心去感受。但你看到一张画,你爱它,和你坚持认为它属于哪个年代是两回事,赝品不一定不好。”……喜欢用台湾国语自称“小虎”的她,直率、幽默,而且容易动情。9场讲座后,徐小虎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
美术文化周刊:您总是在讲座中告诉听众:“请随时站起来提出反对意见”,为什么会觉得别人可能会反对这些观点?
徐小虎:小虎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方法论,同时好像否认了我们大家以往所学到的研究方法和知识,觉得听众可能会有三种不同的反应:一、徐小虎的中文没那么顺利,可能徐小虎说错了字;二、听懂了,可是会想:徐小虎为什么要推翻我们1400多年的传统、否定我们现在还在运用的鉴定方法;三、没有学过艺术史的人,可能会觉得这种讲法理所当然,他们就会问:她为什么要这样长篇大论呢?
美术文化周刊:您当年记录王季迁先生给您讲课的《画语录》也将在大陆出版,王季迁对您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徐小虎:那当然是以活的眼睛、爱惜的心,去“访问”画的笔墨,去感觉每个人笔墨所呈现的不同的生命力和特质。经过多年的实践,小虎发现用全身的细胞来“体会”笔墨,来认识运笔者的呼吸,就会达到与大师“神会”的妙境。
美术文化周刊:中国传统的古书画鉴定方法与西方的风格史鉴定方法的“互补性”在哪里?
徐小虎:您说的“互补性”就是现代新的绘画断代法以及传统鉴定的大幸运。小虎拙作《被遗忘的真迹》里很清楚地为这个互动做了介绍,并以实践示范了它们彼此的互补性。至今的传统中国绘画史研究就是因为没有运用结构分析法,使得一代又一代的鉴赏家大部分依靠着图章、落款、题跋等方法来认定某一个人物,却没有首先确认该画作本身的制造时代。这种忽略画作本身的“鉴定”法,常常做了不可靠的结论,也会产生几百年的误差。
美术文化周刊:您在讲座中说,许多作品仅仅是因为加盖了皇帝的藏印就被后世确认为某位名家的真品,以一些权贵为代表,历来许多藏家收藏作品关注的只是那个作者的名字、作品的名气,但是这种观念似乎根深蒂固,怎么看这种现象?
徐小虎:皇帝的权威是最大的,并不等于皇帝的智慧或鉴赏眼光也最好。依赖他人之说、专家之言,这种二手、三手的传统“耳食症”,可能发自过去某些收藏者的利益心态。具体说,来自“贪欲”——以往主要是为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现代多为个人的投资行为。总之是把艺术品——一种形而上、心领神会的精神媒介变成了商品。
1400年前,唐太宗毫无目击的经验,只是听了别人的赞美,就说出“朕要王羲之的作品”之类的话——这种故事成为华夏收藏者以“名人名”作收藏基础原则的典型,这种收藏不是因为自己的心灵被某个作品、某个风景、某个经验感动、升华到那种感恩的心态而产生的。换句话说,收藏艺术品在传统中国社会,大多数如同今天小朋友拼命想收藏LV包包一样,那是虚荣,是贪欲——没有爱,没有艺术性的价值。这种现象使华人和自己的心灵脱离,漂荡在一个可悲的、幻想的、形而下的、由外来因素拱起的虚荣世界里。他们有势有力,但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倾听自己的心灵,但也就是这种不健康、不真实的心态,培养出我们远离求真、崇拜虚假的鉴赏模式。当然,这样一来,即使面对真迹也会认不出的!
美术文化周刊:作为一个鉴定家,您对作品的喜爱与否又不以真品、赝品为标准。赝品在中国美术史研究中有哪些学术上的价值?
徐小虎:小虎热爱艺术,不是买收艺术品的人。小虎一向认为作品本身比文献、题跋、落款或印章更要紧。但文献以及款跋都是紧紧排在作品后面的重要研究辅助工具。
文献上自古以来不太会称赞冒仿者,所以似乎没多少记载会介绍美丽的赝品。华人比较喜欢评论艺术家或作品彼此“价格”上的高低,方法是讨论哪个强、哪个弱,哪个有名人题跋或名人收藏章。这个价格嘛,又都是以人名或时代的古老来评估,缺乏收藏者和作品直接、心灵上(形而上的)的关系价值。
每张赝品都有价值,也都是(某位作者的)真迹,假的因素只是款章而已,不一定是作品本身。小虎认为至今华人书画收藏品绝大部分是后人之作:这些作品每件都呈现了它对古代大师的亲眼记忆、间接的怀念、或更遥远的幻想。每件都呈现着其作者的时代、其价值观、结构与笔墨行为。它们一旦被好好地研究、断代、前后排序,会显出一个在世界上无以伦比、灿烂遥远的中国书画史。
美术文化周刊:您曾说当年自己是游离于学界之外的“怪人”,如今这种“地位”是否有什么改变?
徐小虎:最近掉到中国学者、听众的注意中实在是个大奇迹。目前这种宽容度、接受能量,小虎感激至极。
美术文化周刊:您此次在大陆讲座有一个题目是“当代华人水墨艺术”,当下的中国水墨艺术可谓花样繁多,作为一位历史研究者,您对当代的评价是什么?
徐小虎:中国笔墨是个世界上蛮独特的表达传播工具。杰出的书画家发现了它有自我表现的潜能和艺术价值。那独特的因素包括尖锋软毛的毛笔、多色万变的水墨,一起在数十种不同的纸张(古代还有不同的绢缎)上运作,如爱人互动,有快慢、轻重、缓急、深淡、长短、干湿等等不同的姿态,就像呼吸和心跳,完全呈现着运笔者心灵之最深处。以往,笔墨的宗旨大部分是辅助性的,是用来描画主题:即山林水雾、人与禽兽;画家在要求自身笔墨其美、其真的同时,却始终没有使笔墨独立地成为主体。
现在的狂快世界村,再也没有闲暇的文人坐在瀑布下饮茶弹琴写诗填词。我们的生活像乘着高速快车,外面的物质都匆忙地飞了过去,一眨眼、剎那间又是下月初一。在这种状况之下,唯一永恒的、更明显的就是人类的心灵:祂能入定,祂能不动而感觉宇宙的呼吸,深深地归属我们无限永恒的意志。那是个深透自我进入无限意志的状况,世界上唯一能达到这种表现的就是华人的毛笔和水墨。而华人艺术家现在就能凭借这万能的水墨毛笔来达到纯心、纯灵的境界——也就是抽象水墨画。
美术文化周刊:史论家的研究的确容易陷入到“空对空”的境地,看您的回忆文章,您是一个很活跃、调皮的人,几十年踏实地做别人不太认可的学术研究,怎么坚持下来的?您自己的艺术创作对鉴赏、研究有什么帮助?
徐小虎:有多面艺术创作经验之后,对艺术品是死或活可能会比较敏感,不会被落款、题跋、标识,乃至老师或书本所左右。因此,艺术创作的体验的确帮助极大。您所谓的“坚持”其实算不上“坚持”,而是不放弃求真者的最爱,快快乐乐地继续研究下去:每剎那都充满着兴奋和乐趣。有时候会迷惑、有时候会惊喜,突然面对着前人数百年没看到过的大师真实面目,沉到蛮深的神会境界,一对一那种认知是心灵上的祝福,是势力、金钱永远购买不到的至乐!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