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苏轼书《赤壁赋》
苏轼(1037-1101)是宋代著名文学家、诗人,同时又是著名书法家、画家,是至今最受欢迎的古文人之一。作为文学家,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作为诗人,他是宋代诗词的主要代表作家之一;作为书法家,他名列“宋四家”之首;作为画家,他是古代“文人画”理论和写意画法的开创者。他的散文《赤壁赋》,是千古传诵的文学名篇。令人惊奇的是,北宋元丰六年(1083年)苏轼亲笔书写的《赤壁赋》墨迹长卷,经过近千年,至今仍存世间。这件墨宝在南宋时,曾入宰相贾似道府收藏,其后流传过程大致是,在明朝曾先后被陆完、文征明、文彭、项元汴等收藏家收藏,入清曾被梁清标收藏,至乾隆时归于宫中,并被乾隆皇帝编入书画目录总集《石渠宝笈》初编。故宫博物院成立后,为院藏书画名品,历经抗日战争前后文物南迁、西迁、东归、迁台,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此卷纵高24厘米,横长258厘米,全篇608字。除文章开篇36字在流传过程中损坏,由明朝书法家文征明模仿苏轼书体补齐外,其余63行572字,均为苏轼手书真迹。
此卷是我国文学艺术史罕有的集名家、名篇、名帖于一身的名作,代表了苏轼成熟期的思想面貌、文学成就、书法风格;从某种角度看,其间还包含了四个转变:作者苏轼人生转变、辞赋文体发展转变、王书流派发展转变,以及家具、建筑发展带来的书写姿势的改变。
人生转折期代表作
苏轼正式入仕后的熙宁(1068—1077)初年,正是宋神宗倚重王安石大力推行“新法”的时候,以他的恩师欧阳修为代表的“保守派”官员对此持不同政见,“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卫灵公》),纷纷离京外放。苏轼政治倾向保守,加上师门因素,上书反对“新法”,调任杭州通判三年,接着调任密州(山东诸城)、徐州、湖州等地知州。苏轼担任地方官颇有政声,颇得人心。这时期基本是王安石在相位;到宋神宗元丰(1078—1085)年间,当朝已是后来所谓“元丰党人”。元丰二年(1079),苏轼到任湖州不满三月,御史中丞李定、舒亶、何正臣等在苏轼《湖州谢上表》及其他诗文里寻章摘句,罗织罪名,以“文字毁谤君相”罪名将其下狱,系狱103天之间几次面临判死,还是王安石“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一句诤言而救了苏轼。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乌台”即御史台,汉代御史台柏树多乌鸦,俗称“乌台”。苏轼获释后被降职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市)团练副使,到元丰七年(1084)离开黄州,实际上等于投闲置散。苏轼经此仕途波折和出死入生、死里逃生的人生历练,对政治心灰意冷,对生命有了悟彻,如同比他稍晚的诗人辛弃疾所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宋辛弃疾词《采桑子·书博山道中壁》)《赤壁赋》、《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名篇,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写出的。也如前代诗人杜甫总结的,“文章憎命达”(唐杜甫诗《天末怀李白》),磨难出诗人。而其为人处世也变得谨小慎微了。
“孟德之困于周郎者”意有所指
宋代立国之后,西北、北、东北分别先后受到西夏、辽、金、蒙古等政权威胁。元丰四年(1082)冬,宋神宗在对形势估计不足、用人不当情况下,以宋室亲贵大将高遵裕统帅九万大军征西夏,结果是“一军皆溃”,直接威胁到中原地区安全,因此举国震惊。近年有学者考证,《赤壁赋》中“客”为词人张舜民(生卒年不详,英宗治平二年即1065年进士,为襄乐令)。张为苏门弟子陈师道的姊夫。神宗元丰中,应高遵裕征辟掌机宜文字,随军西征。根据张舜民《郴行录》、苏轼《仇池笔记》卷下所引张舜民《西征途中诗》等文献,张舜民贬谪郴州(今湖南郴州市)时,专程绕道黄州拜访苏轼,向苏介绍元丰四年冬的败绩。张于元丰五年(1082)六月底到达黄州,《赤壁赋》则作于七月既望。文中“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等处,影射朝廷上年西征之败。文中利用赋体文章特有的主客问答形式,借客人之口,还表达了作者的不满、牢骚。鉴于“乌台诗案”文字狱教训,此文写成后并未公开示人。第二年,他的朋友傅尧俞(字钦之,1024-1091,曾为御史、出任知州,后任尚书、中书侍郎,卒赠银青光禄大夫)派人向他索要近作,才抄写交付来使。在附言中写道:“轼去岁作此赋,未尝轻出以示人,见者盖一二人而已。钦之有使至,求近文,遂亲书以寄。”接着频频叮嘱:“多难畏事,钦之爱我,必深藏之不出也。”“沧海一粟”,千年一误此卷文字与今通行本《赤壁赋》颇多不同之处。对照苏轼文集最权威的繁体版《经进东坡文集事略》(“文学古籍刊行社”1957年7月出版),不同及基本情况依次如下:“裴回”,作“徘徊”,古文同;
“陵”万顷之茫然,作“凌”万顷之茫然,古文同;
“憑”虚御风,作“冯”虚御风,通假;
“僊”,作“仙”,异体字;
“余”怀,作“予”怀,音同义同;
渺“浮”海之一粟,作渺“沧”海之一粟;
“赢”虚,作“盈”虚,假借字。
共“食”,作共“适”;
杯“槃”狼藉,作杯“盘”狼藉,异体字。
以上九处异文,渺“浮”海之一粟,作渺“沧”海之一粟;共“食”,作共“适”,问题比较大。“食”改“适”,可能因为音近而造成传抄易字。“食”在古汉语中有受纳、享受之意,如王充的《论衡·量知》:“然则文吏所谓‘尸位素餐’者也,居右食嘉,见将倾邪,岂能举记陈言得失乎?”“适”为满足、安适、适用之意,也可引申为享用。从上文“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来分析,自然是“受纳”之意,苏轼手书原文更贴切。
“浮海一粟”变作“沧海一粟”,可能因为繁体字形相近而在传抄中易字,但“沧海一粟”已成为成语。《辞源》即认为语出苏轼《赤壁赋》,《辞源》所本康熙时期所编《佩文韵府》也如此。这就涉及孰是孰非问题。一般情况下,既然有作者手书原件,当然是原件最能代表作者的原意;当然作者原作不意味没有错,遇到原作果真错误的特殊情况,也有必要改正。
苏轼著作集磨难颇多,苏轼在世时有自己编定的《东坡集》,另有《后集》、《内制集》、《外制集》、《奏议》、《和陶集》等,共六种集子刊行,并均在宋徽宗崇宁二年(1103)下诏禁毁。至宣和五年(1123)人们以为时过境迁,福建等地重新印行《东坡大全集》、《东坡备成集》等苏轼著作集,宋徽宗再次下诏禁毁。以后到北宋灭亡的1127年,一直被禁止流传。宋室南渡后,禁忌渐开,但印行还是慎重的。郎晔于宋光宗绍熙二年(1192年),拣选苏轼文章400多篇编注成60卷,同时为之作注,进呈皇上御览,然后刻书印行,书名《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首有宋孝宗乾道九年(1173年)所作“御制文集序”。这是现存较早并权威的刻本。“经进”是说经过进呈御览,也就是钦定批准的;“事略”应是保持当初进呈条陈文件的事由题目,表示对御批的文件原封未动。后世印行多以此本为祖,上世纪20年代上海商务印书馆推出“四部丛刊”,其中就是影印宋代郎晔注本。笔者查到“文学古籍刊行社”1957年7月出版的《经进东坡文集事略》,该本卷首示明:“本社此次重印,即用四部丛刊景印郎注本,和罗氏蟫隐庐本、宝华盫刊七集本、大全集本互校断句。关于是正文字的伪误,大部分取材于罗氏考异。宋代的讳字和当时的俗字,随文改正,不另做校纪。”“罗氏蟫隐庐本”是民国九年(1920)罗振常(罗振玉之弟)校本,其底本也是《经进东坡文集事略》,而以吉州、建安两宋本互相参校,笺注、考核精审。宝华盫刊七集本,是清朝端方宝华盦翻刻明成化刊本,号称完备;“大全集本”属于宣和版本系列,准确性稍差。“文学古籍刊行社”1957年7月版本凡是对“郎注本”有改动处,均于篇末以“校记”注明。《赤壁赋》位列全集首篇。可以说,“沧海一粟”的原则性错误,在现存最早刻本中已经造成了。清朝康熙词臣编辑《佩文韵府》可能见过宋版苏轼文集,但却见不到苏轼手书《赤壁赋》原件,因为当时此卷尚未进入清宫。而近千年间虽有苏轼手书在世,但由于无照相术,能见到真迹的仅有极少数人,千年一误,以讹传讹。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