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飞
陈燕飞书法
陈(陈燕飞):这次展览,我想探讨的是书法在现在的环境、社会结构与空间之中,它要呈现怎样的面貌。历代书法都有人在努力地去创新,而创新之处也肯定与他们所处的环境相关。
郑(郑在东):你这个概念的出发是很好的,因为现在若要在家里要挂一张书法,它就要跟家具装饰的趣味保持一致,而这种新式书法有它的吻合点。尤其是你的书法中所挑选出来的字,从字义上来说,基本上是很短的一种感觉,或者是你所喜欢的两个字的组合,有一点禅意。
陈:实际上,我小时候是一直接受比较传统的书法教育套路出来,后来在大学时受了日本的一个叫井上有一的现代书法家影响。当时,我是在一本艺术类杂志上看到了他的作品,一个非常大的专题类报道,除了作品,还介绍了他创作时的工作室,(报道里)说他必须情绪集中到一个节点才会去创作,而且他的作品大部分是大幅的,内容则比较少,一般是单独一个字或仅仅一个符号。记忆犹新的是他写了许多叹号,前段时间我还在微信上看到他的创作视频,将纸铺在地上,用尽全力去写一个叹号……之后他将那么多叹号展览起来,非常震撼。
郑:我理解你说的这个角度。虽然日本书法有它的片面性,但基本上而言都是从颜体出发的,所以它字体的浑厚度,与精神状态的配合能够达到一定的高度。我看到你微信中发了很多日本陶艺,其实我一开始时也是受日本陶艺的影响,那种“拙”趣的审美是日本人比较追寻的,但后来你慢慢在这个趣味中会觉得,它有它的单调性。
陈:的确,刚接触到的时候有点激动,就模仿性地创作了一批,但现在反观起来觉得那时候是有点纯荷尔蒙式的。
郑:在所有的艺术中最重要的一点,就像“赋比兴”,你必须要有一个“兴”起的东西,而在创作中这才是真实的。那现在中国的创作环境,常常失去了这个,都过于追寻那样的一种形式或境界,结果做出来的东西就变得成熟。此外,中国近代还有很多写书法讨论的,过分强调书法技术性的美感。假若失去了本质的东西,那么我觉得书法就会变得好似抽象画,而这个偏离其实是比较危险的,如果把书法艺术变得越来越抽象化,那最后就已经打破了(书法)这个形。而在我自己的认识中,书法艺术中还是需要与它本身的文章字义,还有很多其他的内容结合在一起。
陈:确实是有这样的一个过程,我刚开始尝试的时候,实际上还未深入思考这个问题,纯粹是一种荷尔蒙的迸发,现在看起来显得非常草莽。
郑:也不会,因为我刚刚看了这些作品,觉得还是很直接的,不管是不是心情的表达也好,你通过书法技术去达到了这个部分。
陈:事实上,这次展出的作品是我经过思考之后再创作的,那已经是我个人的一个理解,或者说是概括出来的一种感觉——我们如何去把现代的情绪表达出来,而这种情绪可能会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加有所变化。年轻的时候,我(追求的)是一种力量型的直接表达,而现在从形态上来说已有了很大的转变,像这幅“见山”,可以看出线条的变化,注重力量之外,我找到了一种“稳”。
郑:我觉得书法中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它基本上就像做陶艺一样,同样一个字或杯子,呈现出来的却不尽相同,是每个人内心想要表达的不同东西,在这里面,气息是清晰的,同样,书法艺术最困难的地方也正在于此。
陈:我是觉得“情绪”这样一个词比较容易来表达我现在的书法创作与未来的路子。情绪与当下非常密切,就像我们现在喝茶,喝的时候自然会产生一种情绪。因为现代社会非常丰富,选择很多,所以会有变化丰富的一些情绪。若是能把当下最饱满的情绪表达出来,我觉得还是比较真实的。
郑:这当然是创作中最重要的部分——能不能有真实的感觉来做作品。
陈:就像我很喜欢你的画,因为能够隐约看到一种生活状态,它是社会背后的一种力量,通过绘画的形式表现出来。
郑:不过,我觉得书法比较难的一个地方在于大家对书法都有一个大框架,也就是对书法的审美,每个人都有一个自我的判断,好或不好,因为从小大家都看过很多东西,在心中已经建立了一个所谓“美的世界”。就像在清代,当大家都觉得馆阁体才是美,才是书法,才能够拿得出手的时候,那就是社会定型中欣赏的一个角度。我觉得之后“以丑为美”这样的现象,应该是对一种既定意义的反叛,让大家明白不要只觉得王羲之这样的字才是美的,而看不到其他的字。
你是在创新的路子上,就像我也没有办法完完全全在一个规矩里,但是创作的一个境界就是在很长的一个过程中,慢慢地进步,你获得了新的方法来了解它。其实完全摹古也没有意思,再临摹也不可能临出唐人的笔法,临摹不出来的。
陈: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讨论中国与日本、韩国的书法现状,中国现在的确还是太注重在技法这一点上。
郑:而且我认为这个技法的问题相当复杂,每个人都觉得他的技法就是技法。有人会言之昭昭地说他这个技法是如何来的,我觉得这样就把书法妖魔化了,似乎必须讲究这些东西,才显得书法境界比较高,那就没有回到从一张书法上来欣赏。
陈:我觉得可以说是(这样的方式)少了一些情怀,因为当你去注重这些东西,情怀就会被忽略。
郑:所以,我觉得你这个观念也很好。因为当下这个新的空间,传统的东西该如何被放入,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技术,而现在空间所需求的挂画方式,很多时候都不尽相同,整体都有待开发。台湾有个书法家叫董阳孜,她小时候也是练习颜体出来的,后来她也比较多地写这类书法。我觉得这类书法本身很有趣,但怕这样也会形成一种流俗的套路。
陈:实际上,中国在九十年代初有一个现代书法热潮,叫“书法主义”,有很多南北艺术家、书法家参与,但很快就销声匿迹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批人太注重于形式。
郑:是,因为形式的好处在于很快就能抓住,好似有了一个样子了。
陈:“书法主义”坚持留下来的几个人,倒是有了真正思维上的一些表达。比如中国美院的王冬龄,现在,他的书法给人的感觉就是越来越安静,但那种强大的内劲,也同时存在,并且越来越丰富。
郑:其实书法真的很有趣,写几个好字当然不难,但一生中,如何成为一个所谓的书法家是很难的。我觉得书法家和陶艺家很相似,因为大家都做一个碗,而每个人又气质不一,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精神状态。这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既要有技术,又要把技术放下,这个过程是很不容易的。
陈:所以,我慢慢感觉到自己对瓷器、雕塑、家具等的关注与深入,对我创作书法与其他方面都有非常有效的影响。艺术是很个人的,在表达方式上,它会蕴含很多背后的东西,就像我刚才提到的现代社会对个人的影响,你交往的人群以及你的生活方式,你所看到的瓷器、雕塑、家具这些古东西,不是说我直接通过它们来表达什么,而是它们对你养成的一种反映。
我的书法、我的线条为什么呈现这种状态,实际上与我的爱好也有所关联,我特别喜欢太湖石,还有枯木的状态,我觉得这是中国人审美里比较特殊的部分。有一段时间,我不断地把玩它,就像临帖一样,对着它们来创作,不断地观察,从而来转化与融入到我的书法里面。我希望书法能够表现一种非常自然的状态,它们的造型就给我这样的启示,就像小孩子写书法,他不受文字框架的拘束,也不太了解背后的一些含义,对他们而言,写字就像是另外一种绘画,这种形式是有美感的。
郑: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就是以前没有所谓的书法展,这是一个新的模式。过去书法是通过文人间的传递,才慢慢为人所知,没有人把所有的作品都挂在一个空间,邀请大家来看。它是一个新颖的方式,会让创作方式有所改变。现在你通过做书法展,来重新审视自己的作品。当你把作品挂在这个空间,大家来观看,它与你当初创作这些作品时的空间是不一样的,后来可能被收藏家买走了,作品又被置于另外一个空间,随着历史的不断演变,作品的意义也发生了改变。
陈:事实上,这也是我思考的一个方面。传统的书法所欣赏的角度,往往与他们所处的建筑相关,这个环境真的是可以让你们聚在一起喝杯茶,展卷而读,慢慢欣赏,整个状态都是非常缓慢的,而令人沉浸的。但我们现在的美术馆导致观展方式与以前截然不同,它非常迅速,是走马观花的节奏,那么大的空间里,充塞了那么多的作品,令人不得不快速浏览,那肯定会对作品表现力的要求不同,它需要立刻抓住观众的情绪。
郑:这就是这些年当代艺术的改变,包括装置艺术,很多都是出于与观众的互动,但这样的缺点就是很容易流于通俗。
陈:对我的创作而言,我有一个基本的原则与自我表达的方式,就是线条。比如打破一些正常的笔顺,先写结尾,再写开头,会有这样的尝试,为了追去它在形态上的不同,包括有些非常复杂的字,我也会自下而上地创作。这一点,我是在小孩子身上学到的,有一段时间我教小孩子写书法,他们不会完全按照你教的笔顺去写,往往会出现有趣的现象,给你惊奇的感觉。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些笔顺也是人为整理出来的,但是从历代的字帖中,一些行书里可以发现有些字并非如此。
郑:但是,我觉得书法最有意思的就是文字的关联性,就是这段句子的意思。
陈:我的创作基本上都是一个字或两个字,至于文字关联性这一点,后来我慢慢地注意力投射到如何将这个字形本身的涵义与我的情绪结合。正如你曾说的书与画是一种有意思地结合。我创作这个“崩”字,就是想要将这个字的力量给表达出来,“山”字将下面的“朋”字有些被压弯,就是为了表现这层关系。它可能是一个瞬间的表达,但我认为依然是与中国造字本身有所关联的。除了思考文字本身的意思之外,我亦会斟酌形式上的(表现),因为这两者的结合更吸引我,所以有时候,我在创作时放几块石头在面前,传统的书法家们都在追求一种真趣,在我看来,它就是在一定的阶段,要挣脱一些框架,也就是所谓的返朴归真吧。
郑:书法的世界很浩瀚,就我的经验来说,展览就是一个隔断,这批作品对你而言就是一个过程,接下来可以重新再开始。
陈:艺术家的价值或者说他真正的使命,除了他作品本身,更重要的是他要有一种意识,去思考、去寻找一些答案,这是内驱力,以后我可能要尝试更多的字。
郑:艺术实际上就是一个探索,你每个阶段的兴趣点在哪里(它就在哪里),下个阶段可能你又变了……这是很长的一条路,不是说一下子就可以(完成)。每个人每次做这样的一个展览,可以说是一个告别,又是一个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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