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的网,阳具挺立“千船会”
1957年11月28日,草间弥生带着60件和服与2000件画作前往美国。“当时携带外汇出国有很多限制,我把那100万日元换成了美金,把这些钱缝进洋装、塞入鞋尖,我还想着卖掉那些画能够换钱过活。”
刚到纽约时,她住在一个禅僧经营的留学生宿舍,3个月后搬入一个阁楼。
“纽约的生活太恐怖了!专注的学习生活一天天过去,口袋里的美金一天天用光,最后,我陷入了贫穷的谷底。每天要找东西吃,想办法对付画布、画具的账单,解决移民局的护照问题,工作室的窗户随它去破,捡了一块坏掉的门板当床睡,毯子也就一条,每晚冷到肚子痛,完全睡不着,只好爬起来继续画画。”
她在工作室立起巨大的黑色画布,大到不踏上梯子就够不着边,她在上面用纤细的笔触画满数百万个圆点,完全不留空隙地编织起一面白色之网。“惠特尼美术馆举办征选那天,我背了这张比自己还要高的画,沿着纽约市中心大马路走过44个街区。惠特尼美术馆现在很前卫,不过那时风气还很保守,像美术馆馆长那种没用的家伙怎可能了解我的作品?结果正如我所料,我落选了。我又得背着那个榻榻米一样大的画作,走过44条马路回去。”
1959年10月,草间弥生携这幅黑底白面的《无限的网》等5件作品,参加下城区第10街布拉塔画廊“纯色执念”年轻艺术家群展,她的圆点受到纽约知名评论家的注意,唐纳德?贾德成为第一位买她作品的人,并在《艺术新闻》中给予高度评价:“草间弥生是一位极具原创性的画家,这5件白色巨幅作品,无论概念还是形式上都是前卫而有力的。”
《纽约时报》评价:“她的作品完全排除个人情绪,以一种偏执的重复令人感到迷惑。”
重复性的圆点对于草间弥生而言,既是她与世界沟通的途径,也是一种治疗。这些视觉特色都来自她的幻觉,她认为这些点组成一张无限的网,让她“从自己的位置,度量宇宙的无限”。“我的生命也是一个点,是亿万粒子中的一点。斑点和网眼的诅咒,拉上魔法的帘幕,用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神秘力量将我包围,我把一切都押在圆点上,想要跟历史造反。”
由于精神疾病的影响,草间弥生将极度重复扩展到雕塑和装置艺术领域。有趣的是,这竟引领了未来美国波普艺术的潮流。“1961年左右,画布上的那张网越来越大,最后涌出画布,蔓延到桌椅、地板和墙上……”1962年10月,草间弥生在格林画廊的联展上首次发布软雕塑作品:一张刷白的扶手椅和一张八角长椅,上面覆满阳具型的突起物。那次联展后,这间开张才一年的画廊成了纽约举世闻名的波普艺术发源地。
“如果有人问我,为何一开始创作软雕塑会做成阳具的形状,那是因为我对其恐惧。我非常害怕性行为和男性生殖器,怕到要躲进壁橱里发抖。所以我要拼命制造这些形状,让自己处于慌乱的核心,把惊惶变成熟悉,以此进行自我治疗。”
1963年年底,草间弥生举办了“千船会”个展,展厅内,密密麻麻的白色阳具突起物爬满一艘真实比例、全长10公尺的小船,周遭所有墙壁和天花板则封上999张这件作品的单色印刷海报。站在阳具挺立的“千船会”展厅,人们淹没其中,晕眩出神。
安迪?沃霍尔来到展览现场,惊叫道:“哇!弥生,这,是什么东西?简直太棒啦!”安迪?沃霍尔类似形式的展览“牛首交错”出现于1966年,草间弥生多次指出,“这明显就是在重复或者模仿我当年‘千船会’的创作手法。”
“自恋庭院”,裸体乍现
“大部分美国人认为日本女人就像温室里的花朵,所以当我看到草间弥生的作品时,真是耳目一新!她强悍有力,简直就像一台创作能量和艺术成就的发动机!”纽约评论家、《艺术之声》总编戈登?布朗曾将草间弥生比作“执念艺术的领航者”。
1965年,草间弥生受邀前往欧洲,她一身猩皮黑衣,艳红紧身裤搭配靴子,奇装异服的打扮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这年年底至1966年,她留在米兰,筹备威尼斯双年展作品。为回报一位朋友帮她在米兰设立工作室,她送给对方“一个长满阴茎的行李箱”。
1966年6月,草间弥生“非法”参加了第33届威尼斯双年展。那件名为《自恋庭院》的环境装置,用1500个塑胶制的镜球,铺满展馆前的绿色草坪。“当时我以一颗球1200里拉(约两美元)的价格在现场出售,想要批判艺术界太过商业化,可是这种和观众互动的表演,震惊了威尼斯双年展的策展单位,他们以‘艺术品不该像热狗或冰激淋那样叫卖’的理由禁止我的行为。”在被双年展组委会请出去后,她穿着金色和服摊开双臂躺在1500个镜球中间,风头超过了所有参展艺术家。
近30年后,草间弥生独自代表日本参加1993年威尼斯双年展,日本政府为她专设主题馆,以此向这位前卫女王致敬,她在国际上的艺术地位得以重新确立。
尽管当年“千船会”展览轰动一时,但那时的草间弥生未被纽约主流艺术圈认可,财务上仍深陷困境。1967年,当得知无法获得预期的展出机会,她开始自己演出,那标志性的圆点蔓延到千奇百怪的物体表面之后,又铺展到现场行为表演的裸体之上。
“在华尔街的纽约证交所旁,4个裸女正随着鼓手敲出来的节奏扭动着,草间弥生在律师的陪同下,正向她们裸露的身体上喷着蓝色的波尔卡圆点。警察迅速驱散了他们。”1968年,草间弥生疯狂组织裸体集会,她化着浓妆,穿着自己改制的怪异服装,依傍“自由女神”像,或在中央公园,带着一群男女浩浩荡荡脱光,然后在他们身上画画。每个观众需付两美元“门票”。借此行为艺术,她迅速成为美国媒体追逐的对象,“猛烈”、“神秘”、“嬉皮女王”、“全能创作者”……各种名号纷至沓来。
“我的出现每次都违反10到15条美国法律。在大众面前做爱、燃烧国旗这种事,说严重很严重,可这种思考方式本身就是一种刻板印象,虽然我去的地方一定有警察跟去,但我还和往常一样平静,我身旁总是跟着一大群嬉皮给我当保镖,同时还有五六位法律顾问。”
草间弥生在美国的十几年,正值波普艺术兴盛期。多年后,当评论家们重新梳理她的创作历程时,把草间弥生式的疯狂归位于复杂的社会环境:“那是一个‘嬉皮’横行的时代,草间弥生很快意识到这个国家正在流行什么,他们抗议越战、吸食毒品、崇尚性解放、追逐东方神秘,寻求外来宗教的庇护。很多人开始以打破常规为生,一些人因此变得富有、出名。”
在格林威治村,安迪?沃霍尔和草间弥生两间工作室离得很近,因为非主流的公众形象差不多,两间工作室在纽约分庭抗礼,吴越同舟。“我在自己的工作室是女王蜂,身边聚集的全是长得好看的男同性恋,安迪那里也聚集了一大堆漂亮的女模特,我们彼此互相竞争,看对方到底可以聚集多少俊男靓女。安迪是个好对手,我和他很熟,他刚起步还没成名时就给我打过电话:‘我想用你身上画有圆点、卧姿全裸的那张照片来做丝网印刷,你觉得怎样?’”
我已到达天堂
在纽约期间,美国艺术家约瑟夫?柯内尔的出现给草间弥生的人生增添了浪漫色彩。
柯内尔是美国著名艺术家、雕塑家和实验电影先锋人物。“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着一件奇怪的外套,我被吓坏了,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一个幽灵。”
两人相识于1962年,根据草间弥生的描述,他们“在毫无概念的状况下相遇”。
那天,草间弥生的经理人来找她,让她穿得漂亮点,去见个奇人。“根据她的说法,那是个超级怪人,平日不和人来往,过着隐士般的生活。无论艺术经理人多想要他的作品,他都不卖,除非他们带着漂亮的女生去见他。”
草间弥生披上和服,系上银带,和她的经理人一起拜访柯内尔,这个“东方超级美少女”的到场立刻吸引了柯内尔的注意。“他每天给我写信,打无数个电话,以至于别人打不进来,总问我电话是不是坏掉了。”草间弥生后来回忆,柯内尔有天竟然给她写了14封信。
“我的爱人死前告诉我,死亡并不可怕,就像从这个房间去到另一个房间那么简单。”自上世纪60年代认识后,两人一直相伴,直至1972年柯内尔去世。爱人的去世给草间弥生以沉重打击,她的精神问题愈发严重。1973年,柯内尔去世后第二年,她从纽约回到日本,离开艺术家与评论家,逃出媒体视野,独自一人在精神疗养院生活,在助手搀扶下创作至今。
“在我抵达日本当天,车站阶梯上的人潮就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我发觉大家的表情、服装都毫无个性,和我想象中的日本人简直有天壤之别,偶尔发现有亮眼的人,但其实对方也只是在模仿美国和法国的时尚杂志。走在路上,毫无个性的丑陋建筑全部挤在一起,泛滥的外文和进口的舶来品多到令人生厌,日本失去了传统的美感,所谓的现代化,让人民的心和自然环境都被公害和噪音扰乱了,这种现象还以暴力的方式不断扩大。面对17年不见的日本、东京和故乡,我真感到彻底失望。日本的体制和成规太过坚固,团体虚伪的人性、对于政治的不信任、战争导致的人性丧失与混乱、大众媒体的暴力……如此种种都让我痛苦。”
“在日本生活很难,除了在精神疗养院。”回国后,草间弥生在疗养院旁买下一栋楼做工作室,“那是我一生最大一笔开销。”白天,她到附近的工作室“上班”,晚上又回到疗养院。她极少外出,也避免会客,不逛商店,不会使用电脑和手机,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在精神疗养院里,草间弥生有间私人卧室。即便在深夜,从工作室回来后,她仍然可以在这里工作:写小说、写诗,或者作一些小画。蔡康永在为她的小说《克里斯多夫男娼窟》中文版作序言时,表达了他对这位传奇艺术家的认识:“草间弥生不知是在哪面墙上钻了一个洞,窥知了造物者的某个手势或背影,她从此寄居这面墙上,在两个世界间来回顾盼。”
这位85岁的老太太,有的是一颗8岁女孩的心,常称自己是“现代版的爱丽斯”。她那些极具装饰性的南瓜系列已成为经典。她的圆点图案备受顶级奢侈品牌的青睐,印有波尔卡圆点的手袋、服饰都在商场大卖,昔日纽约轰轰烈烈的“前卫女王”至今依然引领时尚。
“时尚反映了穿着这些衣服的人的思想和个性,是一种纯粹的语言,是日常生活的反映,它体现人的尊严和深度,我觉得这是值得珍惜的,生命富于创造力,时尚则是一座路标。”
几十年在疗养院生活,草间弥生的创作再次回归架上绘画和雕塑。“过去我的创作主题多聚焦‘生与死’,现在我更关注的主题是对宇宙神秘性的敬畏,幸福社会、爱与和平的愿望。这里面还包含着对于人类使命、对爱的认识,我经历了一个经过光、爬上楼梯、进入宇宙的过程,我多年来的痛苦和辛苦都在这一刻得到解脱。中文成语‘生老病死’是我喜欢的词,我一直在想自己的生命会以怎样的形式结束,希望上天看我,是完美的人生。”
【编辑:文凌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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