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文
难忘美好姻缘
我到现在晚上有时睡不好觉,我还要叫“悲鸿!悲鸿!”
他一天到晚就是上班、工作、画画,所以做他的妻子,很不容易。
我很喜欢成都,那里是我和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我非常怀念成都。这次的部分作品是悲鸿在成都画的。1943年的夏天,我随悲鸿带领中国美术学院的画家们到成都,他们在青城山居住,并到周围的农民家去写生,也到集市上去写生。我则在成都投考大学,我报了金陵女大(由南京迁来华西坝)被录取了。
我永远难于忘记,星期日我和悲鸿去游览桂湖和杜甫草堂。晚饭后,悲鸿送我步行回金陵女大去。那些美丽夜晚至今仍留在我心中,永远闪着亮光。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候,所以至今我还怀念成都,怀念青城山。这次去成都办悲鸿的展览我特别想去,但是我91岁了,而且不久前摔伤了左腿,所以只能很遗憾地写这个发言。”
———廖静文展览致辞节选
对于她和徐悲鸿相守10年,廖静文如数家珍,这对跨越中国近代史和现代史的传奇文化伉俪,把自己的一生,活得如同一个绵延不绝的庆典,恩惠着更多的后辈,去驱散恐惧,奔向自由。
担心先生
决定放弃学业专心照顾他
记者:成都曾是您读书学习过的地方,能给我们说说当时您在这里读成都金陵女子大学时的情况吗?
廖静文:成都我来过许多次,具体数目现在也记不清了。我在这里念过书,陪悲鸿参观过展览,也和他一起从成都去青城山游览过,留下了许多最美好的青春回忆。虽然那时候抗战形势还很艰苦,但在成都,在离成都不远的重庆,人民都很振奋、很坚强,也是对光明未来充满了希望的。1993年秋天,我们也在成都办过一次悲鸿的作品展,当时恰恰还在武侯祠里的碧草园住过。所以说,这次展览是悲鸿的作品时隔二十年重回故地。成都气候温润,水土好,文化底蕴深,人民热情好客。春天是成都最好的季节,阳光明媚、繁花盛开,非常美。
我在金陵女大读书的时间不长,前后还不到一年时间。
读书期间,也有平常的校园生活,也遇到一些很好的老师和同学。金陵女大在华西坝,风景好,杨柳成荫,还有不少荷塘,是个可以安静读书的地方。在当时,这是很难得的校园环境。但我的校园生活并没有太多特别的东西。因为那时候我与徐先生分隔两地,我更牵挂他。先生那时候正在创作高峰,而他的身体状况又很不好。他血压常常偏高。劳累过度的时候,很容易感冒发烧。我常常担心没有人在身边时刻照顾,他会累病。后来他真的病了。我去探望他,他还劝我不要太担心。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已经决定了要放弃学业,一心去照顾他。我觉得,这个责任比我的学业重要很多。
相处之道
共患难相扶守风雨无悔
记者:如今回过头来看,您和徐悲鸿先生甘苦与共的故事让人感动,您和他的相处之道是什么?
廖静文:我们之所以能在一起,能相守相扶、共度患难,能风雨无悔、彼此依靠,更多是因为精神上的共鸣。高山流水,岁月静好。悲鸿在我心中永远是一个品格高尚的爱国者,一个成就巨大的艺术家,一个博学重教的师长,也是一个真心实意对家庭幸福负责的丈夫和父亲。
要跟悲鸿生活得很和谐是不容易的,因为他非常爱惜时间,他因材施教又要自己搞创作,时间太少。我和他结婚以后,逛逛商场,看个电影或者到外面去吃个小吃都没有。有一次,悲鸿从学校回来以后,吃完中饭,他就要我磨墨,他要画画。他不用墨汁画,他要用磨的墨来画。墨汁不容易化开,画的画有时达不到想要的效果。这也可以成为我鉴定悲鸿作品的一个参考因素。有一次我就跟悲鸿说,你一天到晚不是上班就是画画,跟我没有话说,我觉得很难过,悲鸿听了以后就赶快把笔放下来,他问我,你要我跟你说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要你说什么,我就感觉你一天到晚不理我。后来我想了一想,就说那你给我讲个故事吧。他跟我讲了一个很短很短的故事,杨家将里面的一个段子,讲完后他又去画画去了。坐下来聊聊家常、聊聊新闻等等在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他一天到晚就是上班、工作、画画……所以要做他的妻子,也很不容易。
我非常非常怀念悲鸿。虽然他去世已经六十多年了,我也已经九十一岁了,到现在晚上有时睡不好觉,我还要叫“悲鸿!悲鸿!”我的阿姨(保姆)跟我睡一个屋子,跟我说你不要这样叫,叫了她害怕。悲鸿不抽烟,所以我们家的后代都没有抽烟的。
相爱10年
艰苦岁月留下最美回忆
记者:在您和悲鸿先生相濡以沫的日子里,他的哪些言行让您印象深刻?
廖静文:我与悲鸿相识于1943年,我们相识相知、相爱相守有10年。从四川到北京,历经战火纷飞、硝烟弥漫,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1943年,是我们最为艰苦的时光。这一年,悲鸿在重庆江北磐溪筹办中国美术学院研究院,条件十分艰苦,晚上只能点煤油灯;夏天屋内热得呆不住,只好在屋外支一个帐子睡觉;喝的水是从田里取来,拿明矾过滤的;上课要从一个山头走到另一个山头,每天要爬几百级石阶。我陪着悲鸿度过了这一段艰苦的岁月,心也渐渐走到了一起。
《巴人汲水》
感叹嘉陵江挑水人的辛苦
记者:讲讲名作《巴人汲水》吧。
廖静文:我跟悲鸿在一起时,他画了很多画,在青城山画,在重庆也画了很多。在重庆最有名的是《巴人汲水》,因为我们是住在嘉陵江北岸。南岸叫重庆,北岸叫巴县。那我们北岸,悲鸿从南岸要摆渡划船坐到对岸,要爬坡,一级一级地爬上,要爬几百级。那时,嘉陵江北岸还没有多少人住,基本都是种地的农民。所有学校、商店基本都在南岸,中央大学也在南岸。中央大学从南京搬来,搬到重庆就在嘉陵江南岸。悲鸿到中央大学去教书必须下坡、坐船、上坡。每天早出晚归。
他画的《巴人汲水》就是北岸的那些劳动人民到嘉陵江挑水,很辛苦。所以悲鸿说:盘中粒粒皆辛苦,辛苦还添血汗熬。悲鸿在《巴人汲水》上面题的字是:忍看巴人惯挑担,汲登百丈路迢迢;盘中粒粒皆辛苦,辛苦还添血汗熬。从这个画里可以看到他体会到劳动人民的辛苦。悲鸿这张画画好以后我很欣赏,所以后来他题上了“静文爱妻保存”,送给我了。我有时去江岸迎他,发现他坐在岸边,看着这些挑水的人,流泪,我也很有感触。
悲鸿去世后,我把这张画捐给了国家。连同他所有题了我名字的画都捐给国家了,一共1300多幅。现在一幅悲鸿的画要卖好几百万好几千万。还有悲鸿的收藏,唐、宋、元、明、清各个朝代的重要收藏。特别是唐画,在中国一张都没有了。唯一的一张就是悲鸿从一个德国人手里买回来的。当时这些画,在悲鸿去世以后我都交给国家了。也有人估计,说我捐给国家的这些画估计值一千亿人民币。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觉得这是徐悲鸿一生的心血,也是我们国家重要的财富。我不能个人拥有,我应该交给国家,这是我的义务。所以从那时悲鸿一走,这些东西交给了国家,保存到现在,现在一张都不少,保存得非常好,这也要感谢国家。
日常生活
每个工作日到徐悲鸿纪念馆上班
记者:您现在每天的生活是怎么安排的呢?
廖静文:每天早上起来,我会吃一碗豆浆机打出来的各种豆糊糊,平时只吃素食,一周一次红烧肉。每个工作日,我会到徐悲鸿纪念馆上班,每天还会看《参考消息》《健康报》《美术报》等各种报刊,每天吸收新鲜的信息。然后就是锻炼,不管刮风下雨,每次饭后,院里或院外,走上1000步。我儿子庆平经常开玩笑地说:“小到员工请假、出差报销都要经过她的同意,签了字才能报,是个名副其实的馆长。”从上世纪90年代起,悲鸿的作品拍卖价格一路飙升,在中国第一个破百万元,第一个破千万元,屡屡创造拍卖新纪录。面对这个形势,悲鸿作品的赝品也随之而来。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拿着作品来鉴定,我每一件都会仔仔细细地看,生怕错过一件真迹。
成都浆洗街的椒盐酥饼
嚼一嚼成都的味道她笑得像个孩子
面对面的时候,今年92岁的廖静文先生谈到了自己和悲鸿相守的美好。
美好是她回忆起她和徐悲鸿在华西坝的时光,时间定格,她在金陵女子大学上课,徐悲鸿在教室外的草坪席地而坐等她,春日静好,飞影流蜜。
美好是她在32年前回忆自己与徐悲鸿婚礼的感觉:“嘉陵江舒展而快乐地流淌着,它渐渐融化在浓密的暮霭中。圆月带着朦胧的睡意升起来了,繁星躲躲闪闪地眨着眼……这是多么迷人的夜晚!在经历了那些几乎是绝望的痛苦后,我畅饮着幸福的甘露,真有梦幻般的感觉……”(《我的回忆———徐悲鸿传》,廖静文著,1982年)
美好是她10多年前,廖静文当时在成都金陵女子大学的同学,在浆洗街给她买了一次椒盐酥饼后,她再也忘不了成都的味道,每年都会固定让成都的亲戚或旧友给她带这家饼屋的酥饼。如今这家店还在,不过她最喜欢那口味的酥饼已停产。廖先生的家人告诉我,她隔几天会拿出一个,掰开,仔细地放进嘴里,嚼一嚼成都的味道,然后笑得像个孩子。
美好是她的曾孙子才几岁,满屋子跑,他总是扭着太奶奶剥糖果,奶奶笑而不答,只是摸摸他的头,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美好是廖先生居住的这座老式别墅位于北京西山外,与都市生活的关系不大,去的这天阳光很好,照进院落的阳光房,一点一点透着直朗的光。“怀鸿室”的牌匾被精心悬至正中央,下面放着廖先生获得的各种公益奖状。还有几张意义特别的照片,定位着人生的重要坐标———她总是精神熠熠,站着或坐着,一个人也宛若明灯。
美好是她1945年,接过周恩来托郭沫若从延安带来的红枣和小米,感动掉泪。是跟着徐悲鸿走进李济深的家,与田汉饭聚聊天,在与徐悲鸿的婚礼上,郭沫若和沈钧儒作为证婚人,高声宣布着徐廖相守的誓言……
美好是她陪伴着徐悲鸿,完成众多中国美术史上极重要的艺术作品,定位了近代艺术空前民族性的特征。
当然,美好更是她清楚记得自己和徐悲鸿相处的细节、悲鸿夜里的咳嗽、生活的琐念和10年相处的瑰丽时光。不忘记,才是长寿的意义。
廖静文一家四代人走出来
和几十年前送悲鸿上班一样
扶在门口,默默挥手,像和一个时代作别
廖先生已近8年没有接受过媒体这样隆重的拜访。因今年4月在成都武侯祠的徐悲鸿大展,我们再次辗转将拜访意愿递给廖先生,经过一月有余的沟通,廖先生终于点头,她太想回成都看看,无奈身体已不允许,家人也担心。2014年4月7日,廖静文先生92岁的生日,身边人都衷心祝福她能和这个时代一起快乐,一起越来越年轻,不问光阴,只念旧情。
“你们都好年轻,我老啦”
幸运的是,廖静文声气健好,思路敏捷。真是好客啊,一看进屋的都是年轻人,忙招呼拿巧克力和点心招待大家,“你们都好年轻啊,我啊,老啦!”她念叨了两遍,落座,一身黑衣,羽绒裤,很精神,衣服被精心裁剪的纹路理得很清晰,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染过,家人说廖先生接待客人前都要化妆。
她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来客,微笑的样子让人想起旧时的挂历画片,时间的华丽匆匆一过,她的贤淑气息则好像定在当时。她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张徐悲鸿奔马图的复制品,旁边一则书法则是她的作品,“吾爱吾庐,我爱我家”。儿子孙子站在镜头后面,笑盈盈地望着她。“我很喜欢成都,在那里,我和悲鸿都留下了美好的回忆,特别是我,那里是我和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廖先生以这样的开场白,打开了她的回忆之匣。
话题自然是徐悲鸿。她的口音舒缓,吐词清晰,逢“悲鸿”二字含着特别的情份。在接受我们的拜访前,她花了一周时间,准备我们书面的问题答复,话题涉及她在成都与徐悲鸿的生活、夫妻相处之道、徐悲鸿画作鉴定之难、画作捐赠……她喝口茶,握了握记者的手,继续说她与徐悲鸿的故事。
打个盹,仿佛看见悲鸿又走进了家
我们的访问,揭开了众多萦绕在徐悲鸿身上的众多谜团以及鉴定囹圄。这也是近年来廖先生最难得的一次深度访问。徐悲鸿之子、美术史家和画家徐庆平也给记者记者介绍了徐悲鸿纪念馆的几次重建以及目前承载的文化价值与社会功能。数十年过去后,当我们问及她对徐悲鸿的感情,她说:“我自己仍然在徐悲鸿纪念馆上班。由于儿女都已成家,不和我住在一起,但常来看望我,我有一个保姆照顾,过着安静的晚年,闲暇时,我戴着老花镜,看报读书。在烈日炎炎的夏天和严寒的冬日,有时我会靠着沙发打个盹,仿佛看见悲鸿又走进了家,依旧脚步轻快,脸上堆满笑容。等我清醒以后,知道这是一种幻觉,但我仍感到兴奋,因为我终于看到悲鸿回到了我的身边……”
她已不在悲鸿,而悲鸿在她
经过质朴的青葱,廖静文没有了浪漫无猜的伴侣,她和徐悲鸿的时代,也许才够得上纯真的浪漫;一个人老去,若不能怀恋自己青春美丽时的痴拙,若不能默默长思或仍耿耿于怀那些时光的囹圄,当是莫大的缺憾。她反复提及的“悲鸿”,如同一个讯号,启迪着未来的创造。她经历10年婚恋,独守六十年等待,像朵时间的玫瑰,吐露着深沉的忧伤。
从这个意义上说,悲鸿去世六十载,她已不在悲鸿,而悲鸿在她。
讨扰一个下午,廖先生说了很多话,要是有些事她还没说,我们相信,这不是她忘了,廖先生什么都没忘,但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不能想,也不能忘。临走,徐悲鸿一家四代人走出来送,廖先生也起身,和几十年前送悲鸿上班一样,扶在门口,默默挥手,像和一个时代作别。没有说话的时候,阳光背过去,难以照到她的脸,我们的摄影记者,匆忙留下几张准备不足的照片,廖先生仿如站在光阴的后面,看我们这些后生,在生活里继续马不停蹄,欢愉的扑腾、驱散恐惧、奔向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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