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贋品》焦兴涛个展海报
《常•藏•场》是一个充满了形而上学思辨气息的展览,它在问题中开始,又在问题中结束,在中国当代雕塑的已有展览中,让人耳目一新,在此之前,我们似乎还很少见过这种类型的展览。
这个展览的新颖和独特之处在于,它以充满智慧的方式,设置了一个“常”、“藏”、“场”的综合性、丰富性的展览现场,同时,这也是展览的策略。这个现场连接和打通了雕塑所涉及的各种基本问题,以“移步换形”、“躲猫猫”等戏剧性的方式,把问题的复杂性交织在一起,使这个展览本身成为一个多义、混杂、颠倒,需要再定义的大作品。
1979年以来,中国当代雕塑呈现出了不同的学术方向:
以批评理论为核心,循着博伊斯“社会雕塑”的思路,以关注社会、政治问题为主的方向;
以传统的现代转换为核心,着重于民族性、民间性、地域性因素的运用,以中国性、中国经验的表达和确立为主的方向;
以世俗社会、消费社会理论为核心,强调近距离、生活化、平民性,以感性的、日常生活场景和物品表现为主的方向;
以关注雕塑自身问题为核心,以雕塑的形式、材料、语言为主,探索视觉和身体、空间和场域、时间和媒介等相关问题的方向……
当然,这些不同的学术方向之间并不是单向的和封闭的,针对具体雕塑家而言,他们的作品存在着交叉和重合的情况。
以焦兴涛为例,他的金属焊接戏剧人物,就是“传统的现代转换”和“雕塑材料实验”这两个方向的交叉;他在“常•藏•场”展览中出现的这批作品,则是“日常生活化物品”和“雕塑自身的基本问题”这两个方向的交叉。
就《常•藏•场》的问题意识而言,虽说它有学术方向的交叉,但它更加侧重的是雕塑自身的问题,即通过雕塑的空间形式、视觉方式、感受方式、材料运用、雕塑与观众的互动和参与来讨论有关雕塑的一系列基本问题,诸如:
雕塑的本体论问题,什么是雕塑、什么不是雕塑、雕塑如何命名、雕塑与生活物品的界限?等等; 雕塑的认识论问题,人如何感知雕塑、人感知雕塑的途径和通道、视觉的假象和局限、真实和非真实的界限?等等;
雕塑的时空论问题,物质的空间和精神的空间、生活的空间与创造的空间、空间和场域、时间对空间的渗透和改写、时空的有限和无限?等等。
“常”可以有多种角度和解读。它可以看作是“寻常”和“日常”,它可以是某种常态的呈现,也被人们所常见。前面说过,雕塑在当代的“超低空飞行”,它从过去的高贵和单纯中走出来,表现琐屑、细微、日常,这本身就是一种与以往大异其趣的当代姿态。当代雕塑中,表现日常生活物品的作品并不少见,焦兴涛的“废弃物”系列,如纸盒、口香糖纸等作品,就属于这类日常物品化的作品。在《常•藏•场》的展览中,它们仍然是“作品”的主干。
展览的第一部分是“在”。
这是对雕塑作品存在方式的重新设定,也是对人的视觉与三维空间关系的追问。
“在”这个部分的作品当然也是日常物品,例如水管、灭火器、垃圾袋、报箱盒、墙砖等。但是,它们又不等同与简单的日常物品。站在特定角度,这些作品乍一看来,符合我们三维空间的想象,但是这是经验在帮助我们先入为主地认定它们就是三维的物品。事实上,它们存在着视觉上的双重欺骗。第一,它们不是实际物品,而是艺术家的创造物;第二它们不是三维作品,而是扁平化了,确切地说,应该称作二维半空间的作品,只有当观众“移步换形”,换一个角度观看的时候,发现它们被作者用空间压缩的方式,所创造出来的三维空间的视觉幻象和假象。
这种对视觉的揭穿是意味深长的:首先,视觉是可以欺骗我们的,雕塑的空间存在方式,它的体积感、量感、空间感实际上是可以被“造”出来的;由于这种颠覆性的揭示,过去那些被传统雕塑视为金科玉律的概念,似乎也同这些作品一样,瞬间被扁平化了;我们过于依赖视觉,相信眼见为实,而视觉竟然也是可以参与造假,并欺骗我们的。
另外,当视觉欺骗我们的时候,有三个东西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抗被蒙蔽,一是身体、二是运动、三是时间。身体在空间的运动,与对象形成新的观看关系;而运动是时间性的。我们只有不把空间看作是一个孤立的存在,而让身体、让运动、让时间也参与进来的时候,视觉才能相对获得它的完整性,而这些因素的参与,正是雕塑的当代方向。
这个展览最精彩的是第二部分“真实的赝品”。
在这个部分,焦兴涛的那些仿真“物品”不再单独以“作品”的面貌出现,而是以赝品的方式藏匿于其它普通日常物品中间的时候,整个事情就变得拧巴了,纠结了,当然也更有意义了;一件本来是很容易说清的事情,这时突然变得说不清了。
它的精彩在于,一旦作为陪衬的真实物品变成“作品”的图底时,由于这种相互证明的图底关系,使它们在整体上都必须成为观众所观看、所辨识的对象,这时候,“作品”需要“非作品”来证明;同样,非作品需要让“作品”来撇清;这场相互证明的视觉游戏这让“作品”和“非作品”都变得不可缺少,也就是说,“非作品”一下也变成了“作品”之所以成为“作品”的必要条件,因为它不是“作品”,所以“作品”才成其为“作品”。
更有意思的是,这些柱头、旧木箱、包装箱、玩具、手套本身就是“高仿真”的赝品,它不仅在和观众的视觉“躲猫猫”,也在和观众关于什么是艺术的常识“躲猫猫”。这里存在一个悖论:只有仿得越像,越能乱真的时候,才能证明它是“艺术”;同时,它仿得越像,越能乱真的时候,越发增加了被观众指认的难度,也就越难以证明它是“艺术”,在这个悖论中,艺术和非艺术的界限深度消失,何况,当代艺术中本来就有现成品艺术,焦兴涛所做的,是利用赝品挑战现成品,把艺术和非艺术的问题再向前推进一步,让它加多一个层次,让它变得更复杂、更纠结、更难以言说。
这种自我相关,自我纠缠的情形,改变了主客体的关系,也改变了创作和观赏的关系,当然也改变了生活和艺术的关系。在这个现场,焦兴涛的巧妙在于,他只是把问题暗示给大家,而没有试图把自己的答案告诉大家;更确切地说,其实这个现场他也hold不住,他也只是众多思考者当中的一员,他所能做的,只是很努力、很努力地消解自己,把艺术变得什么都不是,把自己的观念、想法统统藏匿起来,而把所有的问题,关于这些问题的理解和回答统统交给观众。因此,这个现场成为了观众的主场,而不是焦兴涛的主场,观众在这里寻找、发现、惊讶、兴奋,或许还会若有所思。
展览的第三部分是“龙行天下”。
这一部分的实体作品,是那辆三轮车,在观念上,与第一部分“在”其实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作者在这一部分还配有录像,拍摄的是真实的三轮车在城市运行以及和公众生活的联系。或许作者意图是,让展览所关注的问题有更广阔的空间延伸,让日常物品还原到实际的生活中,让展览更具有现实性和社会性。
实际上,即使没有这种社会性的指向,整个展览已经相对完整了。
我们说过,焦兴涛《常•藏•场》的展览,重点在关注雕塑自身,既涉及到雕塑的形式、材料、空间方式问题,也涉及到作品的观念和传达问题,还涉及到身体、场域、互动等前沿话题,它们因素作为雕塑自身的基本问题,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应该说,《常•藏•场》这个展览代表了在这个学术方向的新成果。
雕塑界有一个习惯,把雕塑的自身问题,雕塑的材料、形式、语言问题看作是现代主义的问题,而把雕塑观念的表达,雕塑边界的拓展看作是当代问题。这个逻辑在西方雕塑的语境中或许是适用的,但是放在中国的背景下看,则未必恰当。
在中国当代雕塑中,拿西方观念艺术的标准来衡量,纯粹的观念雕塑并不多,这与西方观念雕塑占主导的情形并不一样。应该这样说,中国的观念雕塑有着自己的特殊性,它还很难单独划分出一个类型,这是由于中国当代雕塑的特点所决定的。尽管中国当代雕塑也十分注重观念,但是,它们的大多数,并没有变得“观念艺术化”,也就是说,观念艺术所强调的当下性、批判性、问题意识,在中国当代雕塑那里,大多数仍然是通过“雕塑”的方式进行的。
在中国当代雕塑的语境中,雕塑的造型问题,材料、形式问题一直都没有被抛弃,中国当代雕塑家并没有完全借助“观念艺术”的方式来从事创作,但他们同样取得了重要的成果。也就是说,中国当代雕塑特点之一是,强调把观念的方式和形式和材料方式结合起来,既强调观念的表达和呈现,同时又重视作品的造型和材料等形式因素。
焦兴涛“常•藏•场”的展览实际证明了这一点,就雕塑的形式和材料而言,仿真式作品的制作技术,二维半作品的制作,从技术的层面上,同样是非常讲究,甚至有突破;它们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但是,它们不仅不与观念相悖,而是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这种状态更有利于观念的表达和呈现。当然,它们又远远不只是雕塑的形式和材料问题,对这种创作状态该如何描述呢?
我试图用“心物再造”这个词来表达对于《常•藏•场》的展览,以及与之类似的一些当代雕塑作品的感受。
所谓心,即观念、智慧、想法;所谓物则是雕塑的形式作为物质材料的呈现;心和物交互作用,创造了一种新的艺术的存在。它不是传统的主客体的创作关系,即主体创造客体,艺术模仿、表现了某个视觉对象;它是在主客体之间,物质和精神之间,空间和时间之间,作者和观众之间再造出了一种新的,综合性、整体性的关系。艺术就存在于这各种关系的交汇之中,它们是开放的,它们是流动的,它们的意义是生成的,它们永远处在定义和反定义之中。
这个想法的产生与美国后现代地理学家爱德华•索雅有关。索雅在列雯伏尔《空间的生产》基础上,提出了“第三空间”理论。索雅认为,自从20世纪后半叶空间研究成为后现代显学以来,关于空间的思考大体呈两种向度。空间既被视为具体的物质形式,可以被标示、被分析、被解释,同时又是精神的建构,是关于空间及其生活意义表征的观念形态。
索雅强调,作为对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二元论的超越,在第三空间里,一切都汇聚在一起;主体性与客体性、抽象与具象、真实与想象、可知与不可知、重复与差异、精神与肉体、意识与无意识、学科和跨学科等等,不一而足。任何将第三空间分割和做法,都将损害它的建构和建构的锋芒,换言之,损害了它的无穷的开放性。
心物再造,正是这种“第三空间”的产物,它是当前部分中国当代雕塑家,特别是青年雕塑家在创作中所出现的一种新的动向,而焦兴涛《常•藏•场》的展览就是一个证明。
【相关推荐】
【编辑:黄亚琼】
编辑:霍春常
如需使用请拨打合作电话:010-51374001-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