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兴涛
假作真时真亦假:焦兴涛的雕塑,可以如此写意
1970年出生的焦兴涛(焦兴涛:雕塑不仅仅是一种纯粹作为观赏的对象),有着较同侪更为热情和旺盛的精力,也有着较同侪更为开阔而成熟的思路。
因为对艺术的好奇与激情,促使焦兴涛不断的向源自于当下生活环境的场域中,去挖掘艺术创作发展深度与广度的可能性。他从基础实践中锻链实力、累积经验,从凝思冥想中探索未来、开拓新径。因此,焦兴涛每一阶段的艺术创作都充满了惊奇,而每一阶段成果的串联,又能再一次营造出更深化、更丰富、更发人深省的艺术呈现。
正在台北华山1914文创园区展出的“真实的赝品─焦兴涛的雕塑”,即是他这些年来在艺术探索与实践中所有元素的归纳与再造,也是一个充满挑战与未知的里程碑的再出发。
无疑的,焦兴涛于学院派所训练出的造形能力和雕塑技巧的精练成熟是非常高明的,但他早期却运用了造形的精准能力跳脱出“写实”外在形式的窠臼,而选择了以中国传统古典戏剧形象为主题的“金属焊接”创作,一则是对以中国传统戏曲人物符号为表徵的思考,以及对
中国传统雕塑形式的思考;一则是对崭新的创作媒材的实验与迷恋,尤其金属焊接的一次性和不可复制性的必须一气呵成,使得焦兴涛因创作而产生了震撼情绪的同时,也意识到对每一种艺术创作材料在创作之前所应做到的钻研与实践的重要性。
而这个以金属焊接为媒材的阶段,由较早比较繁复的华服装饰人物形象,逐渐剔除多余的“行头”,而以表现戏曲人物仪态和细微的肢体动作为要素,形成一种由外在堆砌衍伸到内在精神层面与神韵的变化。由此而后,焦兴涛对于多元的创作材料产生了极高的研究渴望与挑战。
2003年,焦兴涛创作了一组带有装置兴味的群雕〈意外事件〉,以精准写实的技巧和谐趣又嘲讽的手法描述了一个“车祸现场”,刻意地将一群形形色色的围观民众放大,而将车祸受害者与家属的形象缩小,形成一个“冷漠社会现象”的关照与省思场景,也十分写实的突显出中国大陆改革开放以后似乎在“人性”方面依旧自私与贫脊的现象。
而在围观群众中所塑造的一个两手提着沉甸甸的“屈臣氏”蓝色和红色购物塑胶袋的老太太,焦兴涛撷取了她的手部与塑胶袋的部分,将之放大制作成超过六米高的“城市雕塑”,置放在重庆市闹区,形成了一个十分“吸人眼球”的特殊景观,这两件城雕艺术,忽然间成了重庆市民们交相议论的话题,也成了观光客的拍照留念的标的物。之后,焦兴涛开始对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物品”产生浓厚的兴趣,如何使这些生活上的“物”,甚至是“废弃物”成为一种与民众产生互动关系的艺术,如何在物质表象的背后,挖掘出人类精神文明的层面。于是,从早期废铁的金属焊接到现实生活中的包装盒、空纸袋? .等废弃物,就串联出焦兴涛的“物语”和“咏物”系列创作。
焦兴涛自言:“面对各种美丽的包装和物品,我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这些『物的躯壳』下面深藏和掩饰着我们各种热切的想法和愿望,所谓欲壑难填,我们越消费越渴望,消费越多欲望更大,永远无法满足,这是我们的海洛因!我试图把各种『物的躯壳』以及它所传达的迷恋,推进和放大到一种极致,并以此来揭示和恢复物的精神性。我相信『物』的下面被掩盖的是永远也无法知道的真相与真实。”
确实,焦兴涛将人们消费或使用完的“物”凝聚成一个探索人类冲破物质迷思而重返精神文明的形象,并在极度写实到“以假乱真”的技巧中刻意把这些“物”放大到令人们惊诧的倍数。伫足焦兴涛所创作的“大人国”中,偌大的“瓦楞纸箱”、“木梯”、“口香糖包装纸”??等等生活中俯拾皆是的物件,活生生的置于眼前,如此的真实又如此的不真实,或许可以说是一种时空错置之下不可思议的真实感。在视觉震慑之外,又多了一层令人迷惘的形而上哲思。
“真实的赝品”展览,焦兴涛藉用华山1914文创园区旧厂房的气氛营造了一个推满废弃杂物的场域,就像是一个久未整理已停工的工作间,倚墙斜躺着一支硕大的烟囱,大小不等的瓦楞纸箱、木梯、橱柜和座椅,竹扫把、破电扇、旧电视、空瓶罐、灭火器、工业用的橡胶手套和袖套、揉成一团的口香糖包装纸、泄了气的充气塑胶玩具、面粉袋、垃圾桶??这些置于场域中的物件,有真实的实物,有乱真的形塑,观众走进展场经常会在发现真、伪的同时发出赞叹继而莞尔一笑。试想,如果这个场景“真”的是一间堆满废弃物的厂房,相信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更遑论进场流连,而就因为这其中有了“真实赝品”所带来的对“物”的重新检视,而使得废弃物经过艺术家再造之后而产生了新生命,亦可说是另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验证。
这个场域中的“赝品”,都是焦兴涛多年来的智慧结晶,运用包括玻璃钢、铜、铁、钢板、白色大理石等各种坚硬的材质,塑造出许多“软性”或“可破坏性”的物件,这种真与假、软与硬、大与小、轻与重、虚与实的对应关系,不正是中国道家“阴阳”之道的另一种诠释与呈现。
而焦兴涛也因此成功的将“雕塑”艺术的“个体性”传统,扩充成一种结合装置与空间的开阔艺术表现形式,更像是一种人类生活场景的再现,真真切切的将“教条式”、“形象性”、“市场化”的中国当代艺术,带向了一个更值得追寻与创造的广阔面向。
焦兴涛是一个喜欢思考的艺术家,对于自己所领悟的创作面向都会梳理出极为清晰的立论基础。它在〈视而不见的塑造〉这篇随笔中,即已对“真实的赝品”的创作理路提出了明确的讲述:
在雕塑中,“塑造”只是一种手段、方法,为作品的最后呈现服务。在当代艺术的辞典中,“塑造”是陈腐、过时、不合时宜以及“古董”的代名词,倒像一段可有可无的“阑尾”或弃之可惜的“鸡肋”。
而在我的作品中,“塑造”更像一种仪式,以沉思默想的全神贯注,调动训练娴熟的技巧,持续投入的时间方式,希望在不动声色的沉静中,完成对物体的一次命名,一次点化,一次悄无声息的窜改,一次灵魂附体的占卜。
此物已非彼物!
最后,以时间、注意力和技巧营造的视觉上的欺骗性也成功的遮蔽了“塑造”自身──当观者把它看成某个“物”而全然没有了“雕塑”的概念的时候,甚至连作品本身也遮蔽了──几乎没有人在展览上把它当作一件作品看待。
一件视而不见的作品!
巨大的“有”的投入,反而以“无”的方式呈现,以及为传统的雕塑方式消解了雕塑的传统,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让我乐此不疲。
焦兴涛“真实的赝品”的概念是世间物“真”与“假”之间的对应,而利用不同材质所创作出的雕塑作品置于真假掺杂的场域里,则是“有”与“无”两者的观照。如此开阔而前卫的当代艺术思考与实践,却不自觉的隐含中国自古以来深邃的佛道哲理,这或许真是一种艺术人文血脉的千年相通吧!
忽然想起中国四大奇书《红楼梦》中有一副对联,联文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出自《红楼梦》第五回中,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石碑旁所见的一副对联)。且不论《红楼梦》中的痴男怨女、风月情债,只这两句联文,即已数尽世间幻象,透露佛道之理,前句隐含道家“修真”之义,后句则为佛家“无相”之谛。在一定的程度理解上,焦兴涛探索物我关系的艺途,似乎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幽邈的中国人文情思,或许,这也是古往今来艺术、人文智者于思考上的殊途同归。
焦兴涛的艺术锤链基础扎实而深厚,而将如此精密准确的雕塑作品置于紊乱随兴的场域之中,待观者发现而崭露幽光,这一点,又与中国绘画艺术以双鈎白描、双鈎填彩的线性锻链作为根基,进而走进文人写意的堂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要言焦兴涛的写实雕塑竟能如此写意的表达,这也是另一种当代艺术所应呈现的态度和深度吧!
编辑:陈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