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品市场究竟需不需要博物馆体系的鉴定专家?在华辰拍卖掌门人甘学军的眼里,这个问题不但不是个伪命题,反而是一个需要尽快解决的现实问题。在今天的收藏市场上,有一种观点时常能听到:“我不需要鉴定专家的意见,凭我多年的收藏经验就可以断定真伪。”而随着艺术品价格水涨船高,这种声音也越来越响亮。然而,在真正参与艺术品市场第一线的拍卖公司经营者眼中,真实的情况却并非如此。
甘学军曾参与了中国艺术品拍卖市场从无到有的全过程,在他看来,那种经常把自己的眼力与专家相提并论的行为,往往是成功者的炫耀,而艺术品鉴定确实是一门学问而不仅仅是一项技术。之所以被称为学问,是因为艺术品鉴定是一个综合判断的过程,要求鉴定人具备极高的审美能力与分辨能力,这与宝石类、金属类、木质的鉴定有着非常严格的区别。
鉴定是一件严谨的事情
在甘学军的记忆中,博物馆的专家们在20世纪90年代与整个收藏市场没有关联,直到出现“拍卖”,他们才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公众面前。1993年,甘学军离开文物局,和陈东升、王雁南搞起了嘉德拍卖公司,一征集到东西,就找徐邦达、史树青等故宫专家来看。“专家们没有想过帮人看东西还要收钱,根本没想过这种事。每次我们去之前打一个电话就行了,很多东西现在回忆起来都是‘垃圾’,那时没有鉴定行业,专家们也都不收费。”甘学军说。
记得有一次,甘学军他们得到北京郊区一位藏家有一张“宋画”的消息,他回忆说:“现在如果有人这么跟我说,我直接就挂电话了,因为这是根本不可能有的事。”但当时,他还是很开心地去了,而且去之前还给徐邦达打电话,说一会拿了东西就去家里鉴定。但东西取来之后,徐邦达却边看边笑,甘学军抱歉地说:“这样的东西也请您来看真不好意思。”没想到徐先生说:“没关系,做鉴定的人不光要看好的作品,更要看不好的。”这种谦逊的态度给甘学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让他对老一辈的鉴定专家衷心钦佩。
同样的事还发生在另一位资深鉴定家刘久庵身上。“刘先生看作品就是严谨细致,看完画之前绝不下结论,一定认真地看,看完以后再下结论,而且言之有据,会跟你说为什么。不管是真的假的,看过的东西一定要记录下来,这样的习惯我当时不太理解,后来知道王季迁、徐邦达都有这样的习惯时,我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被称为‘大家’。”甘学军说。
在中国嘉德董事总裁胡妍妍的记忆中,这些博物馆出身的老鉴定专家留给她的,更多是对鉴定的“敬畏之心”。“我记得在鉴定《踏歌图》的时候,我们见过谢稚柳先生,他讲到的鉴定经验对我们的启发很大。他说有一些字画,我们可能会很明确地判断它的真伪优劣,也可能有一些会留给后人继续研究下去,所以我们不应该很匆忙地给它一个结论。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对所经手的每一件艺术品有一份敬畏之心,知道我们应该慎重地处理这些东西。”胡妍妍说。
影响市场的鉴定专家
鉴定专家的存在对拍卖公司的成长和推广有怎样的意义呢?在近期刚刚出版的自传性作品《一槌定音:我与嘉德二十年》中,嘉德拍卖创始人陈东升讲述了一个生动的事例。溥仪当年带了很多东西出宫,解放战争后就流散到东北各处,“东北货”在文物行里就是指这些东西。1995年有一个人拿了件“东北货”找到嘉德,来人姓王,他祖辈曾是溥仪的卫队长,他们家有四五个卷子,有《乾隆南巡图》,还有陈白阳的花卉手卷。此人认识东北的一个老头,有一件“东北货”,说是北宋张先的《十咏图》。“他来找我,想让我们400万元买断,但当时我的精力全在杨永德收藏的齐白石专场上,哪有心思顾及这个‘东北货’。我那时入行时间不长,不知道北宋的这东西到底多么值钱,没有这个文物知识。这个人留下《十咏图》的照片,我让甘学军拿给刘九庵看,刘先生没认可,又准备拿给徐邦达看。东北人找我谈借钱的事的时候,甘学军还没有拿去给徐邦达看,我判断不了,也就没同意。谁知此人扭头就去找了秦公,秦公是文物专家,拉着他立刻就去了徐邦达家。徐邦达一看说,这是国宝!秦公就把它收下来了。这是嘉德成立以来,我遭遇的一次‘滑铁卢’,从此翰海的古画拍卖就上去了,而且越来越好,这一张画决定了一种格局和市场的划分。”陈东升说他永远记得那一天,1995年10月3日晚上,翰海的张先《十咏图》拍出了190万元,现场轰动了。好强的他感觉特别沮丧,好像吃到嘴里的宝贝又被吐出去了。
除了对于市场行情的影响外,博物馆鉴定专家还对整个市场的鉴定人才培养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今天已经成为华辰掌门人的甘学军和嘉德董事总裁的胡妍妍,都曾从老一辈的鉴定家那里受益。胡妍妍回忆说:“那个时候徐邦达家、刘久庵家还包括启功家,都是我常常要去跑的地方,发现一件宝贝,背着就去了。老先生就会帮你指点,怎么样看,这个东西到底对不对。我觉得,这对我们本身的鉴定团队的锻炼也非常有好处。虽然我们是科班出身,专门学鉴定。但要把书本知识转化为实用技能,我觉得除了自己要多看,还要有人点拨。比如说笔墨这个问题,它就是太过虚幻了,每个人的理解都会有偏差,这时候老先生就会把两张不同的画对比在一起给你讲,看的时候你就会慢慢地有所体会。但如果你靠自己去体悟,那可能就要走不少弯路。”
而不是科班出身的甘学军,更感激这些老鉴定家们对他的帮助,使他的眼力得以迅速提高。为了提高自己的鉴赏水平,他常常和老专家们“切磋技艺”。“那时候,我在嘉德,请张金才先生给我们做鉴定。不管收藏品还是破烂货,我会堆一大堆请专家来看。刚开始还很紧张,后来很熟了,我每次都对张先生说:‘张老师,您先别说,我先说。您看我说得对不对。’”借鉴专家几十年的经验,使自己的眼力得以迅速提高,这种学习的喜悦,甘学军一辈子也忘不了。
人人都能成为鉴定家?
当然,鉴定家们的实力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建立在常年的积累上。甘学军对明清瓷器鉴定专家耿宝昌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有一天,他正在看一件瓷器,耿宝昌进门一搭眼就说:“这不是天津谁谁谁家的吗?我一看盒子就知道了。”
“老一辈的鉴定家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天然条件,又是网络,又是拍卖,又是各种出版,故宫一套一套的图册出版,而且出版的质量越来越高,细节越来越详实。这是今天相对老一辈来讲最大的改变。”甘学军承认,网络时代对于传统鉴定的“权威性”有所冲击,在今天这个时代,人人都有可能成为鉴定家,因为信息太丰富了。
但是成为鉴定家真的那么简单吗?甘学军说:“以前的鉴定更多是一己之见,学术探讨而已。但是现在随着鉴定进入了投资市场,比方说为一个投资者、为一个投资机构、为一个基金会做鉴定,在真伪上的把关你就要承担市场责任,甚至有法律的责任。所以这是与过去不一样的地方。过去徐邦达说他前天看错了,他可以去改。可是现在投资者是拿着你的意见真金白银地去掏钱买,等你3天以后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钱已经交了。这是今天市场鉴定与博物馆鉴定、学术鉴定不一样的地方,也是我们现在面临的一个问题。这样,就会出现一些收藏家所说的——我的原则是不听鉴定家的。其实,这更像是一种牢骚,在这样的情况下,鉴定家的压力会更大。”
因为工作的原因,甘学军也非常关注国外艺术品鉴定行业的发展与现状,在他看来,国外的规定要比国内严格许多。“在法国的鉴定师制度中,作为独立的鉴定师必须加入行业工会,年龄必须在30岁以上并有7年以上的工作经验。而鉴定师对其所做出的鉴定结果负有担保责任,这个担保有时间限制,如果买卖双方对交易成功的物品产生争议的话,可以在这个时限内要求取消交易,物归原主。对这个过程,鉴定师有责任协助完成。担保的年限最初是30年,2000年的时候减到10年,在2008年又减缩到了5年。从30年缩减到10年,再到5年,本身就说明了这个问题的复杂性。法国的鉴定家承担责任,是因为他们体制很健全。他们的各种机制,包括信用体系、保险体系、法律体制等,把鉴定师的风险规避到了最小。这在中国,至少就目前来讲,还是很难实现的。”
鉴定应该从学术层面发声
在很多人的眼中,鉴定专家分为两个方向——市场型和博物馆型,这也是因为目前拍卖市场的飞速发展,很多人都希望通过鉴定专家的眼力来为自己的藏品“掌眼”。在甘学军看来,目前火爆的收藏市场不仅催生了鉴定业务的发展,也让博物馆鉴定专家近年来开始频繁地在市场中出现。“前一阵子,中国收藏家协会说他们有7000万名收藏爱好者。但是那7000万名的绝大部分是伪收藏。这话说出来得罪人,但事实上就是这样。作为投资来讲,投资人需要的是一个很确切的东西,很规范、很标准的判断,这也是他们需要市场型鉴定专家的根本需求所在。但现在市场上有很多博物馆型鉴定专家也在参与鉴定,那么博物馆型鉴定专家与市场型专家的差异在哪里?其实这是两种不同的语境,博物馆型专家更多关注学术探讨,而市场型专家更多关注价值判断。因此博物馆型专家往往和市场有隔绝,又不便参与这个市场。但其实,博物馆型专家从学术层面进行干预是正常的。”
1994年,北京翰海挂牌之后,时任总经理的秦公旋即登门求聘启功、徐邦达、史树青、刘久庵、耿宝昌、朱家溍、杨伯达、傅熹年、孙会元、章津才等国家级文物鉴定专家出山,与文博系统的一线鉴定精英,组成一个权威的常设审鉴机构。诸位专家欣然应诺,秦公慨然写下“文翰咸集,艺海求真”八字。这也是当时博物馆型专家从学术层面对市场干预的最佳例证。随后,北京翰海将在拍卖前并未见过实物且流散海外的圆明园国宝“乾隆粉彩六方套瓶”成功接回国内,此过程更是离不开这些博物馆型专家的鼎力相助。
甘学军至今还记得,有一次和一位文博系统的领导吃饭,席间那位领导对他说:“小甘,我现在担心一个问题,像徐邦达先生这些人都去世了,我们鉴定界没有人了怎么办?后继无人怎么办?我当时就对他说,您是杞人忧天,一定有人,放心好了。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变化的时代,处于一个相对封闭的时代,我们是从无市场到有市场,从不需要鉴定到需要鉴定。当鉴定从一个圈内的事情进入到公众的视野范围,有争议是自然的。我们这个时代一定会出鉴定大家,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现在出现了很多伪鉴定家,乱鉴定、假鉴定,这种现象其实古往今来都有。只不过现在资讯发达,我们更容易看见、更容易发现而已。”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