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山明给我题词,“野渡无人舟自横”。我觉得他是理解我的。我今年76了,我觉得让人自由成长,根据我的天性成长,这是最好的。
我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母一个养母。当时正值战乱,父母都是之江大学毕业生,也是热血青年——他们把我们前面几个兄弟的名字合起来叫“人民政治”,我是老二,叫立民——他们忙于革命,所以,我们兄弟姐妹生下不久就都分别送人抚养。我的养母我从小就喊妈,对我特别好,因为她前面生过几个小孩都没留住,自从带了我以后,反倒养活了三个小孩,后来,大的女儿又成了我妻子。我的童年没人管,很自由,养母很宠我,生父母不管我,我在农村和城里轮流住。我对生父母只有模糊的印象,父亲在上海中国粮油进出口公司工作过,听说有127块大洋,能讲一口流利英语,写得一手漂亮毛笔字,性格争强好胜,我们几个兄弟在外面打架,打输了不高兴,打赢了有奖励。母亲躲在房间里听唱机,“燕双飞”、“花好月圆”、“何日君再来”等等。她还能骑马,有几次从临海城里骑马几十里到乡下看我。
我的艺术启蒙,是一次在养母家炉灶台后看到烟火熏出来的一匹“马头”,也忘了几岁,反正很小很小。以后就用木炭到处画,到哪里都画,画的都是马头。我小叔吴全泰发现了,给我买了纸笔,还带我看戏,到处玩。上小学以后也没人管,只知道玩,糊里糊涂,一直到三年级都不知道自己书包在哪里,到学校说在家里,到家里说在学校。印象最深的就是中国地图,我会基本默画下来,那时中国真大,北到贝加尔湖、西伯利亚,东至库页岛及海参崴,更不用说蒙古了,都是我们的;还有每天升国旗唱国歌,师生同体。参加小学美术兴趣小组,马文祥老师教我,不到两星期,他说教不了我了,把我介绍给了高年级兴趣小组,主要画静物。
小学升初中,张榜公布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名字,还是别人看到,原来在第一排的最左上角、也许是第一名罢。初中时候,除了美术,还对音乐、文学艺术产生了很大兴趣。当时台州中学校长是陈康白,他招聘了很多优秀教师,有些后来直接调到杭州大学当教授。美术老师叫张一山,他是中国著名木刻家,在救亡运动中与古元、彦涵等一起创作,还能画油画。解放后临海的毛主席像都是他画的。美术兴趣小组非常活跃,徐成淼、蒋文兵与我是主要成员,他们年纪比我大。
徐成淼同我最要好,我们除了一起画画,还一起唱歌、朗诵诗歌,看了大量文学作品。音乐老师叫陆少秋,他教我们弘一大师的歌曲,讲陕北民歌兰花花有好几种唱法,根据曲调的不同表达不同的情绪。我看的第一本小说是《爱丽丝漫游记》,以后看我国的四大名著,《红楼梦》感觉很好;《水浒传》感觉不如《七侠五义》;《西游记》感觉比较浅,一回一回差不多,没看完;《三国演义》斗来斗去也没有看完。《一千零一夜》也没有看完,感觉都比较浅。外国文学我看的更多,图书馆中俄罗斯作家的主要作品,我基本都看了。最有深度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白昼》、《罪与罚》等都看了;肖霍洛夫《静静的顿河》场景描写非常壮阔,男主角葛里高里的复杂形象看了感到很惊讶;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屠格涅夫《猎人笔记》,果戈里《死魂灵》、《钦差大臣》以及普希金、莱蒙托夫、阿赫玛托娃、马雅可夫斯基等等,看了印象都很深。特别是普希金的诗歌小说对我印象尤其深刻,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每当我遇到痛苦挫折或高兴的时候,都在心里默默背诵他著名的诗歌,《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纪念碑》《致开恩》等等。高尔基比较肤浅。法国的雨果、巴尔扎克、莫泊桑,还有聂努达、泰戈尔都非常喜欢。对我影响最大的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这本书讲个人英雄主义,做人要有自我奋斗精神。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本书害了我,在中国不能讲个人主义,但个人自我奋斗精神也帮助我度了以后的困难。这本书原型是贝多芬。我最喜欢的音乐还是贝多芬。
初中毕业以后,由于家庭关系,我不能在当地上高中。虽然贪玩,但我读书成绩一直很好。但是中间有一年多休学。休学期间,一位亲戚叫我到宁波“四眼契”小学做美术代课老师。上课还装着正儿八经,下课了就与学生一起摔跤、吵吵闹闹,很受学生欢迎。后来我明白一个道理,要人家喜欢你,你就不能正儿八经,摆出一副臭架子。当时全泰叔叔在省军区,他后来给我联系杭州宗文中学——就是现在的杭州第十中学。杭州第十中学当时是个有名的学校,一些外国人的小孩也在哪里读书,戴望舒、吴晗都是哪里出来的。我是全校美术兴趣小组和音乐兴趣小组的组长,美术老师沈定一忙的时候,有时候就叫我代课。音乐老师周丽端对我特别喜欢,全校就一架钢琴两把钥匙,她一把我一把,在杭州各校组织的大合唱比赛中,全校师生唱的是我作的曲子,在杭州大剧院演出。贝多芬、舒伯特、莫扎特这些人的唱片当时都没有,我就读谱,八十年代以后,我妈妈从台湾寄来唱片我才真正听到他们的作品。我当时正好跟中国美院版画系主任张漾兮的儿子张鼓峰是同学,因此认识了张漾兮,经常去他家里。当时他家就住在潘天寿家的旁边。我记得美院一次画展的时候,潘老走到张漾兮的作品前仔细欣赏,用宁波话讲,“姜还是老的辣、姜还是老的辣”。张漾兮对我很好,经常在他家吃饭,还把他家床底下的木刻拉出来,就自己铺上纸用铅笔拓。我当时的不少木刻作品也是模仿张漾兮的。
他也送我不少作品。有一次在吃饭的时候,还把我介绍给赵延年,并把我的写生稿给赵延年看。赵延年看了说,你的线条流畅,他就喜欢行云流水、写字一样自然流畅的线条,形又抓得准,如果进了美院,恐怕把你的灵性给磨灭了,不一定到美院来读。当时我很不理解,也有点失望,因为上美院是我的一个梦想。后来赵延年还送了我《鲁迅与瞿秋白》的木刻。但最后我的美院梦也没做成。
在我高中快毕业的时候,徐成淼被打成了右派——他当时是复旦大学新闻系学生,因为发表了一篇散文诗被打成了右派,我当时也天真,把与他的通信拿给同学看,说他如何如何爱国,还去看他,寄钱给他用——我在杭十中的时候就有不少稿费收入,当时全杭州选拔了7个报纸插图工,其中大部分是美术老师,我可能是唯一的一名高中生。
每张插图报社用不用都要付我2.5元钱,因此我有不少稿费——这件事后来被学校领导知道,也不知道是谁写了一张很大的大字报,从学校的二楼一直挂到一楼:吴立民与右派分子勾勾搭搭罪该万死!这样,我就怕了,叫同学帮我把铺盖一卷就从学校跑掉了。所以政治运动把同学间的情谊都搞没了。
从学校跑出来以后,我在杭州招庆寺——就是现在西湖边的青少年宫,跟一位生痨病的青年人一起画油画、水彩、素描等。半年不到以后,经朋友介绍,到了浙江省美术设计公司。当时公司受省工业厅委托,在招庆寺举办一个大型的工业展览会。当时分煤炭、纺织等等好几个展馆。每个展馆都有五六个设计人员,我分在煤炭馆,我们这组五六人——后来剩下我一个。我们当时是乙方,官方与公司是甲方,我画好设计稿后,通过甲方的两关审核通过后,下面的工作人员根据比例放大,然后上墙,这样的设计稿画了很多,那时只要我设计的东西,百分之八九十能通过审核。有个小故事,一天三个上海来的设计人员找我,很客气,叫我小吴老师,说要请我到延安路海丰西餐馆吃西餐,每人花7角钱,第一次吃西餐。吃到一半,我就问他们为什么要请我吃饭。他们吱吱唔唔说接到个任务,设计一个“和平利用原子能”设计稿,搞了五六稿还是通不过,听说我脑子灵,想叫我帮帮忙。我想了想,回到招庆寺画了草图交给他们,说,你们先拿去试试,不行再找我。谁知一次就通过了。后来公司老总查问到底是谁设计的,查到是我,一下子把我工资调到最高档78元。在设计公司本来蛮好,后来全国在青海有个农展会,公司叫我与另外两个人去搞设计,谁知我刚到青海,第二天小腿和脚都肿起来了,当时年轻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其实可能是水土不服,我住了两晚,就偷偷的跑回来了,上海还没到,脚就消肿了。但是跑回来感觉没脸回公司,那时胆子又小,认为组织交给你的任务你没完成,所以就再也没回那个设计公司。
那时西泠印社阮性山先生有个女弟子叫任敏君,跟我关系蛮好,经她介绍就去了西泠印社。当时阮性山名气挺大的。有次带我去吃饭,买画的人先请他吃饭,吃好后再掏出17块钞票,他在扇面上盖上印。我在中山中路的西泠印社画雨伞和扇面,上面派了个姓姜的女书记,北方人,那时看起来很武,有点害怕。
我以前是画人物插图之类的题材,现在改成画花鸟。那时阮性山画梅花最好,所以我就跟他学画梅花、桃花、竹子,山水画得少。那时画梅花来钱快,为什么?扇子拿到手,用赭石沾点白的,呼呼的先画枝干,画好一把凉一把,直到满地都是扇子,然后先画的已经干了,就用红的点花,也是这样一把一把的点过去,当把所有的点完后,先点的也已经干了,就用绿色的点花萼与花蕊。一天可画一个月的工资,但也不是每天这样画,看着差不多了,就不画了,休息。后来姜书记看到我这么“灵”,就要把我调到上天竺浙江省工艺美术研究所,但任敏君劝我不要去,她说小吴不要去,工艺美术!有什么好的?那时对工艺美术也没有多大好感,然后就没去,为这件事姜书记还找我谈话,问我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去?就这样等到发工资后,就离开西泠印社,去了小营美术厂——后来听说何水法、曾密也都在小营美术厂画画,可能我比他们早,所以都不认识。当时一个工友叫张诚,刚刚去年他偶然看到我的画册又重新联系上了,他说,我找你找了五十年,每次省里什么画展我都去看看有没有你,但都没有——在小营美术厂几个月后,又被叫回到西泠印社,但也没干多久,那时要支援工业,也是老姜当书记,然后就对老姜说要支援工业,就这样到了杭州通用厂,分配到计划科,后来厂里一查我家庭成分这么差,还与右派分子牵连,就把我下到炼钢车间。那时我创作了一张木刻《炼钢炉前》,发表在《西湖》杂志封底,得了十元稿费,所以记得很牢。到62年大下放开始,厂里要把我下到杭州的电镀厂,当时车间主任不肯,说吴立民这个人才怎么能下放到电镀厂?当时厂里有1600多人,下放后剩200还不到,我留下来了。到了第二批大下放,他自己也留不住,那时说要把我下放到农村去。这样我就选择重新回到养母身边,来到临海市尤溪镇兰田村。当时以为是厂里专门派人陪我到临海兰田的,后来才知道是押送回家的。
不过,刚来兰田时候,还是很兴奋,没几个月我就刻了一张木刻,题目好像“农村广阔天地”,寄出去发在了《杭州日报》头版。
刚开始放牛,整天跟一群小朋友一起,我拿把凳子写生,自我感觉蛮好。但放了一段时间就受到村民嘲笑,于是又学挑担、种田,过了一年我就什么活都能干了,一点不输其他村民。但心里很苦闷,自己在种田,看到路上行人都很羡慕——这丘田好像画了个四方的界线,你看得到外面,但怎么也跳不出去。农民也有好有坏,我跟他们做同样的农活,但给的工分却只有6分半。后来我就自学油漆雕花,做手艺赚钱,交给生产队要却按十个工分计算。最伤心的是一次我磨好一把雕花用的凿子,一个农民过来把它狠狠往石头上扎。还有一次记忆很深的是,因为买不起做油漆的刷子,我养父剪了牛尾巴的毛来做,结果有人告发到公社,说我破坏农业生产,要把我绑起来批斗。我雕花油漆做了几十年,在临海黄岩一带名气很大,后来,黄岩有一个村子的大礼堂还叫我画了十几幅壁画,所以我知道农村的审美观。另外跟艺术相关的活动,就是集市的时候去黄岩卖树,卖好树以后给别人画像,就像现在河坊街看到的那些人一样。后来因为农村缺人被抽去搞水利工程,这一弄就弄到55岁内退。搞水利工程,可以山山水水到处跑,不但跑家乡的山水,而且全国各地跑了很多地方,黄山、长江我都跑过十来次。我喜欢原生态、有野趣的景物,随身带一本写生本,看到心动的就画。那时候用毛笔宣纸创作没有条件,只在逢年过节时候搞几下。
1999年是我创作的一个转折点。那一年的9月11日,我被一辆汽车撞断了小腿,将近一年时间在家休养,无所事事。音乐本来是我的最爱,但那时已经根本没有条件弄了。就每天画画、画画,潘天寿、陆俨少、李可染、齐白石,后来再黄宾虹、石涛、八大等等,一个一个专研过去。这样画了几年,后来觉得还是打好书法基本功,就拼命练书法,我练书法跟学画画一样,练一个丢一个,把自己喜欢的、认为好的东西拿过来。2005年,我决心到杭州来学习发展。来之前,还去美院找过赵延年,但他早已经不记得我了;但“人美”的编辑潘嘉来先生非常欣赏我,这样,我就在杭州劳动路租了房子。2006年,我非常想在杭州举办个画展,向各方面交流学习。对我而言,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当然是中国美院的美术馆,但到了美术馆一问,他首先问你有什么衔头,我说我是老百姓一个,什么衔头都没有。最后还是通过一个热心的朋友帮助,认识了美院傅肃琴副书记,他把我作品拿给许江看,许江看了说很好!时间让他自己定!所以许江我很感激,人到现在都不认识。那次画展时间定在2007年1月1日至7日,我们定的时间刚好与孔仲起老先生从艺60周年大型画展重叠在一起。孔老师人非常好,为我们留出三楼一个展厅。开幕那天因为孔老师的关系,到的人非常多,很多人也都看了我的作品,从此算是在杭州有一点知名度。我在杭州,六和画廊的季维新、杨金仙夫妇对我帮助最大。他们专门为我办了个一对一的作品交流研讨会,结识了王伯敏老先生、刘江老先生,肖锋先生还有吴山明、刘国辉、童仲焘、周沧米、王赞、张耕源、钱大礼、郑竹三等杭州圈内的很多主要画家。
通过这次交流,使我对中国画有了不少新的认识。法无定法,我行无法,关键是要看你对大自然有什么样的认识和感悟,对人生有什么样的积累、认识和感悟,并通过自己的笔墨语言把它表达出来。这就是你的面貌,也是你对画坛的贡献。之后,我又在方书华等热心人士的张罗下,在北京大学举办了一个个展;去年又在浙江图书馆办了个“美丽中国.浙江篇”。陈传席看了我的画,认为笔墨奥妙关键在用水,我在用水上有新的突破。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确实只有在用水上你才能体会得到,用水的轻、重、缓、急的不同,产生的变化是无穷无尽的。所以用笔千古不易,用水同样千古不易。但是用水也好用笔也好,都是技法,关键是你有什么思想,有什么感受,有什么境界。
艺术都是相通的,但各种艺术的门类不一样。中国画、油画、版画,各有各的长处和短处。有些风景,用油画才能更好表现她的意韵,有些适合用版画来表现,用国画就表现不出来,所以每一个画种,都有其特有的表现力。中国画要把其他好的、优秀的东西吸收过来,为我所用。这就是鲁迅说的拿来主义。好多人讲,要坚守纯粹的中国画,坚守真正的传统的东西,但你许多东西你表现不了,表现不了你的内心世界,表现不了大自然。所以我认为各种艺术一定要相互借鉴吸收。我说我的作品,既是中国的,又不纯粹是中国的;既是传统的,又不是纯粹传统的。
我画什么,要看我表现什么。中国和西方的东西,各有各的特点。象音乐,中国的音乐多是小家碧玉,抒发个人感受的,小场面的,象古琴,《阳关三叠》、《渔舟唱晚》等等,就是《十面埋伏》,你跟贝多芬这种博大、磅礴、深厚的场景,那是无法相比的。同样表现大自然,《春江花月夜》,跟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那也是完全不同的。刘天华的《病中吟》,与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中的天鹅之死,跟莫扎特临死前写的《安魂曲》,感受都完全是两码事。西方的更加深刻,特别是贝多芬的弥撒,他们更有社会场景,是个人对社会、对灵魂、对生命的感受思考。所以我们不能抱着传统不放,中国有中国的好,外国有外国的好,搞文艺的要知道各国的长处,避开各国的短处,综合起来。要有自己个性的张扬,个性的新的创造,这样才是正常的状态。
编辑:文凌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