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庄
在书店翻到一本画册,不大,不厚,不美。暗灰的封面上隐着“陈子庄画集”五个大字,别无其他字样。翻开扉页,是一张白纸,竖着两行楷书繁体字,是言“我死之后,我的画肯定会光辉灿烂,那是不成问题的”。
“光辉灿烂”果然“不成问题”!他出身平民,生前穷困潦倒,家有病妻,以至衣食难继。“文革”初期,其家数度被抄,所有财产、资料、画具损失殆尽,最终连饭桌都没有。但为艺心志始终不落,潜心绘事,直至生命终结。尽管他的“因境生意,因意立法”的创作臻于妙神,但名声始终浮动在川蜀边远的山地。
而十二年之后,“陈子庄遗作展”进入中国美术馆,一时名噪京华、声震画林。原来陈子庄的画这么高级!原来大师凋敝的当代中国画坛还隐藏着这样的一等一的人物!他了悟到了吴昌硕的浑然苍劲,齐白石的真率简劲,更学到了黄宾虹的笔墨真谛。他更是熔前人精妙于一炉,运笔蕴藉潇洒,气息淳正厚重,境界雍容大度,享“东方梵高”之誉。但他还是被热闹的当代画界埋没了,甚至传其终身不是美协会员——至少,在已出版的诸多陈氏画册中,我没有看到简介中有“美协会员”的字眼,不管是省级的还是国家级的。
陈子庄为什么不能被批准加入美协?有一说是他好骂人。是不是连美协主席、副主席都被捎带骂过?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样骂过,但翻看《石壶画语要》,倒能发现不少他“骂”画坛要人的狠论。比如,他称著名美学家王朝闻“说齐白石的虾画出了半透明体,此直外行之谈”;直言“徐悲鸿的马过熟,都是那一匹,画穷了”。此外,他还对当时画坛明星关山月给予批评,说关氏梅花“像是从窗口看出去的景,等于照相机镜头的功能”,“无布局,无组织,无境界,无意趣,无动人的内容,无惊人的技能”。
不管你的绘画水准到底怎样,反正就是不批准你加入,你只能站在门槛外边寂寞终老。但美协会员如过江之鲫,到底有多少人能出石壶(陈子庄自号)先生之右呢?
言及此,我不禁想到了一个假设——假如石壶送作品参加全国美展,他到底会有什么遭遇。
假如他活到现在,要参加今年的第十二届全国美展,他首先要拿出作品交给地方省美协的检视,如果过关,再推选作品参与全国角逐;如果不过关,就只能再回到自己的穷窝继续默默无闻的营生。但据我所知,各地省美协组织的大展多是各画种混在一起评选的,评委自然也是来自不同的画种,让水彩或者雕塑的专家去评石壶的大写意中国画,实在不知道石壶“蒙混过关”的几率到底能有多大。假如他得罪了地方美协某领导,那就可能只有打道回府的份儿。
假如石壶的作品,不管是“山中小屋”还是“院里秋菊”,果真入选了全国美展,但他的写意之作能否在层层包围的工笔画作中异军突起呢?他画得太简单了,多是司空见惯的寻常物象,用笔也相对简略随意,怎能与工笔画家们厉兵秣马苦心经营的精巧之作相并论?由美协领导与美术院校教授组成的评审团,多是徐蒋体系影响下的专家,其识见早已与中国画的写意传统有所隔阂,更何况“在野”的石壶写意画又融入了诸多民间文艺的精粹,能否发现石壶果真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吴冠中先生曾讲:“优秀的作品总属少数派,票选结果基本不会令我满意”。毋庸讳言,特立独行的石壶画是“优秀的作品”,自然也属于“少数派”了,可能也会逃掉评委们的“法眼”。
假如做最理想的设定,陈子庄先生果然拿到了全国美展的金奖。他不但可以拿到各级政府的奖金,说不定还能进入画院,顺理成章地拿到国家一级美术师。他还可以在简介中写入“荣获第十二届全国美展金奖”,借此在艺术市场中畅通无阻。不管怎样,陈先生的好日子终于到来了。他的画价可以蹿升到六位数,他搬进了豪宅,有一个数百平方的大画室,可以到各个地方马不停蹄地做展览,可谓享尽了风光。但拿过大奖、住进大都市的石壶,可能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饱含乡野气息、内蕴华贵精神的石壶了。
但以上所有也仅仅是假设,只能是假设。而最关键的是,我们尚且不知孤傲如石壶者,是否有意会把自己的作品交给美协领导们审阅。
陈子庄
(1913—1976)号兰园、南原、下里巴人、陈风子(陈疯子)、十二树梅花主人、石壶山民等。
陈子庄自幼习画,早年在成都等地卖画,受齐白石、黄宾虹启发。中年生活坎坷,仍作画不辍。1988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遗作展轰动画界。代表作有《山深林密》《秋山如醉》《溪岸图》等。著有《石壶论画语要》。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