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和法和在一起,才是山水,才是自然,这句老子的名言之中,藏着中国山水的大密码。回望华夏山水的绝品,似乎都有着相通的暗道,其中散点聚焦、局部写真、意象构图,这三个特点是其根本大法。
通过分散焦点的方法抽离时间,是古代绘画大师的真知,和文艺复兴前的西方绘画如出一辙,也是艺术脱离世俗的关键。当一个画面有了主角,焦点被集中到其中一点的时候,无论图像多么抽象,那个人物或者事物的叙事性都很难避免,而分散在画面的不同部分后,共时性就会显露而出,整体空间就由三维走向多维,这也是后印象派修正文艺复兴,回归原始审美的节点。华夏山水一直秉持这种思考,历经上千年,使得观看有迹可寻,有法可依的同时,也造成了审美疲劳,让喜欢创新的当代西方人,从开始就失去欣赏的激情。
此外,就莫一局部而言,用独特的皴法写出现实的真山真水,是中国山水画的另一特色。仔细观察从董源巨然,关仝范宽,到郭煕李成乃至后来的元明各四家,都是临摹实景的大家,用笔墨表现四季、明暗、向背、树木、山石、流水的各种具体形态,再将其简化或者复杂为自己的视角,归纳成某种习惯的笔触和渲染。这种写实的功夫,依托在真实自然之上,让山水画永远无法完全虚化,线条和点触都来自某山某水,到过中原、江南、两湖、川贵者,都能从中看到画作的来源和出处,从此看,中国的永远不是世界的,只能属于这片东亚的土地。
意象构成是中国山水画的点睛之笔,也是主观和客观两个圆圈交叉的中间区域,更是太极图之中黑白双鱼的眼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种华夏的哲学观,将散点聚焦和局部写真,统一在个体独立的主观世界中,造就了有着传承脉络的一个个高峰,有如黄山圣境的七十二峰,无论登上哪一座,都能彼此感受,相映成辉。从每一个大师的佳作出发,都能找到另外一个,又能独自成立,这种山水画循环往复,让不能进入这个范畴的西方人,根本不得要领,更觉得中国人在自圆其说,而对于真能领会个钟奥秘的龙的子孙,心中对于祖先遗留的这块净土,又催生出无比的敬仰,更有再造辉煌的激情。
在世俗中追求永恒,是华夏民族与其他民族最大的不同,也是从古至今我们文明的传统。宋元山水画,是中国古典艺术的高峰,也是后来投身创作者不尽的源泉,复古的情怀一直延续到了当下,民族越苦难,社会越动荡,文化越黑暗,归隐在深山,市井里的哲人墨客就会冒出来,再次把古贤的精神从遗落的角落,重新拾起,模写,传颂,经过自身的体验,书写出那个年代对过往的改良,精进和再现。
隐士传统是文人士大夫永久的情怀,鱼樵耕读之中,前三种都是自己动手的世俗生活,他们每天都和山水日夜亲近,读书人在精神世界里,也将前三者融为一体,构成东方美学的精神脉络。渔夫、樵夫、农民在文化里,从底层直接抽象为高洁的隐者,这种思想浓缩的后面,是中国人对生活朴实的继承,山水画日常若不能如此贴近自然,最终也是没有根底的臆造。
赵无极、朱德群从小就有中学的底子,一个是宋代宗室的后裔,一个是诗书传家的后人,悬挂在江南家庭迎面的山水中堂是他们蒙童时代的一部分,书法和绘画,是亲朋好友交流见面的谈资。后来他们在海外投身抽象创作时,血液里隐匿的山水书法,不自觉地从画笔下流露出来,在当时,就和同属巴黎画派的西方人,有着本质的区别。今天我们再观看他们佳作的时候,可以试着从宋元古画里,找寻与其构图相仿者,共同悬挂在墙上,不借用任何过去的评论,放下各种现代的观念和理论,就是简单的对比,互动,映衬,便马上可以理解中国人想要表达的内容,哪怕是没有任何美术功底的普通国人,也会很容易地看出,画面里蕴含的,租祖辈辈生活在一起的真山真水。一个民族的根源,就是算使用抽象和现代语言,还是会袒露得一清二楚,若再读上一句,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则会更快的感受到眼前,那没有具象的笔墨,和无法确认的局部,共同构成的一个完整的,属于观看者内心的敬亭山。
现当代美术的各种著书浩如烟海,理论和观念层出不穷,无意间拉开了精英和素民的距离,好像美术成了专家学者专属,没有读过几天美术史,就根本张不开嘴。其实,越简单的道理,越平实的言语,越接近本质,越容易描述哲学的终点。观看洪凌的绘画也是如此,在继承了赵无极、朱德群基础上,他进一步借鉴了抽象表现主义大师波洛克的行动绘画,以及张大千晚年重彩泼墨的方法,将几者融会贯通到对黄山的临写上,经过长时间,不间断地观察,感悟,把过往水墨大师的笔墨画法,打散了原本凝重的油画笔触,造成了中国画特有的晕染,在加上刮、刻、抹、擦、拖、泼、划等独创的画法,把古典山水的精神,带入了今天,再现了黄宾虹对笔墨的理解,将山水精神带入了西画的世界。
让我们把赵无极和郭熙放在一起,将洪凌和王蒙挂在一处,就能发现,原来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法,描述同一个世界,那里所有的生命都被融入进永恒的山水。笔墨的不同,皴法的各异,都被奇妙的统一在意象的千变万化里,可每张佳作蕴含的道统,却并没因为时间,年代,个性,构图,色彩,笔墨,偏好的不同而迥异,反而越观看,越接近,这种只能属于华夏自我本体的艺术,若失去了儒道的内涵,根本无法立足。当代和古典被一种民族特有的情怀所包容,其开放的态度让人惊诧,其要求文化绝对认同的内质,更让所有喜爱中国山水画的炎黄子孙,了解自己文明的博大精深。
中国山水画的独特意象内质,通过赵无极吸收巴黎画派的抽象,朱德群不断的书法暗写,洪凌采取波洛克的行走,正在缓慢地拓展审美的外延。不求革命,但求变法,从开始到今天,一直是中国山水画的基本内容,若想通过纯粹照抄西方的实验水墨,或者固化传统的临写模仿,都不能给本来的群峰添色,都无法会当凌绝顶,再造一座新的高峰与古人相望!
编辑:陈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