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时装展,对中国文物的伤害有多大?
0条评论 2015-05-11 13:17:39 来源: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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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师佛会图》,此为未作为时装展示“背景墙”时的图片。

先从赛克勒展厅主体文物背后的故事说起。这就是占据了展厅整个西壁,高7.52米,长15.12米的《药师佛会图》。壁画正中为端坐于莲花之上的主佛,其身旁胁侍日光、月光菩萨二尊,另有众护法天神,药叉童子护持围绕。整幅壁画线条飞动,色彩斑斓,宝相庄严,堪称元代佛教壁画的经典之作。博物馆平时在壁画前设置长椅两条,供观众坐下从容欣赏。更有许多游客来此静坐冥想,感受佛教慈悲救世的情怀。

这幅壁画来自山西洪洞县广胜下寺后殿,落户大都会之前的身世坎坷。上世纪20年代,中国政局混乱,地方经济凋敝。为修缮倾颓的佛殿,广胜寺僧贞达和赵城县县长张梦商议,决定卖掉后殿壁画以保全寺庙建筑,并立碑文曰“山下佛庙建筑,日久坍塌不堪,远近游者不免触目伤心。邑人频欲修葺,辄因巨资莫筹而止。去岁有远客至,言佛殿壁绘,博古者雅好之,价可值千余金。众议以为修庙无资,多年之憾,舍此不图,势必墙倾像毁,同归于尽。因与顾客再三商榷,售得银洋一千六百元,不足以募金补助之。”

上世纪初,僧道卖寺产修庙并不少见,最令人心痛的例子莫过于敦煌的王道士将他偶然发现的藏经洞内数万卷写本绢画,卖给闻讯前来的西方探险家,导致这批举世罕见的文物至今流散海内外各处。 但从广胜寺记载卖画修庙的碑文里,还是不难看出当地人的痛心与无奈。文中引述古董商,称壁画的买主是通晓、爱好文物的人士,这说明对于这些虔诚却不谙壁画艺术价值的当地人来说,壁画有个好的归宿也算是除了金钱之外的一个重要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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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著名中国艺术品收藏家,阿瑟.赛克勒

后殿壁画最终被中国古董商切割成数块转手卖至美国,而得到后殿东壁壁画的这位“博古者”就是美国著名中国艺术品收藏家,阿瑟.赛克勒 (Arthur M. Sackler, 1913-1987)。赛克勒的名字在研究中国艺术的学者中耳熟能详。作为医生、企业家的他,倾注一生心血于慈善与中国文物事业。其生前捐建数所以他名字命名的博物馆,最著名的两所分别位于华盛顿特区国家广场和北京大学鸣鹤园内。

赛克勒得到东壁壁画后,没有技术力量将壁画恢复原貌。为了给壁画找一个好的归宿,也为纪念自己二十年前去世的父亲和三年前去世的母亲,他于1966年将壁画以艾萨克和索菲·赛克勒(Isaac and Sophie Sackler )的名义捐给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博物馆不负众望, 将壁画完整复原,并将它安置在中国馆最大的展厅内,展厅也因此得名赛克勒。壁画构图庞大,气势撼人,很快成为大都会博物馆最知名的中国艺术藏品。

同样出于广胜下寺后殿西壁的壁画《炽盛光佛会图》被堪萨斯城的纳尔逊艺术博物馆于1932年直接购买。该馆还从北京智化寺僧人手中购买了一座精美的明代藻井,以及一尊出自山西的辽代水月观音木雕。三件至宝一同构成了名为“中国佛寺”的展厅。展厅氛围庄重,尤其是壁画前的水月观音,成为博物馆的一件镇馆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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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画《炽盛光佛会图》

尽管广胜寺信众卖掉壁画是为了筹款修庙避免“同归于尽”厄运的无奈之举,但其东、西二壁壁画的最终归宿应让他们感到欣慰。两幅壁画在新环境里,一方面成为凝聚当地华裔以及吸引中国游客的重要文化财富,另一方面对于不熟悉中国文化的外国人来说,即使不看文字说明,也能直观感受到壁画精湛的绘画造诣和丰富的精神内涵,由此对中国艺术心生向往 。历史的遗憾最终成就了中西文化交流的一桩善举。

然而“中国:镜花水月”的展览,打破了赛克勒展厅的宁静,为壁画重添不幸。从新闻发布到正式开展,这幅本该为观众瞩目的元代杰作沦为一个妆点时尚的布景。更令人心痛的是,在2月16号举行的媒体发布会上,包括王家卫、邓文迪在内的众多到场名人纷纷在壁画前合影。在闪光灯的频繁照射下,人们完全忽视了背后的壁画正在遭受怎样的摧残。对于如此珍贵的壁画,通行的做法是除了必要的拍摄记录需要,即使是经过测试的强光灯也会尽量避免使用。但是发布会上使用的强光、闪光显然和记录壁画毫无关系。

作为700多年前绘制的元代壁画,质地脆弱,颜料不稳定,加上其之前被转运切割的经历,如不精心呵护,很容易造成无可挽救的损失。近十几年随着中国文物保护意识的增强,许多古代壁画都已经采取无光线全黑条件保护、同时限制游客人数、并在壁画下方人们能接触到的高度设置玻璃屏,这包括许多年代比赛克勒展厅《药师佛会图》晚、绘画水平比它逊色的明清壁画。而保存广胜寺西壁壁画的纳尔逊博物馆“中国佛寺”展厅内,也常年采用人工暗光,该馆还在2012年对壁画作了大规模重新维护。

相比纳尔逊博物馆,大都会赛克勒展厅一直在使用自然光,尽管观赏效果理想,但近年来其保护效果却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在这种情况下,馆方没有考虑如何改进,消除人们的顾虑,却在新闻发布会上滥用闪光灯、强光灯。而两位博物馆主任,没有考虑壁画保护的特殊性,却欣然和各位名人在壁画前使用闪光灯合影。博物馆内禁止闪光灯是一个基本的公众常识,不知他们有没有考虑这些强光闪烁的视频和照片会给大众传达怎样的信息?会给大都会博物馆的声誉带来怎样的损害?

当正式展出开始后,赛克勒展厅的灯光又变得昏暗起来。但是人们发现,这和保护壁画无关,而是为了突显展厅新添置的电影屏幕和发光时装装置。这些添置展品传达的信息和佛教艺术既无密切联系,也无法和已经泯于昏暗之中的佛教藏品产生对话。相反,《药师佛会》壁画在经历三个多月的黯淡环境(展期5月7号 – 8月16号)之后又要重见阳光。人们不禁要问,脆弱的壁画还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折腾?况且壁画下方只有简单的隔离措施,如何保证观众在昏暗嘈杂的环境里不会接触到壁画?

这样看来,大都会博物馆并没有考虑这次展览对壁画可能造成的伤害,也没有考虑新置展品和壁画内容是否协调。对于当年无奈卖掉壁画并期待其被“博古之士”收藏的广胜寺信众,对于珍爱中国艺术并为了纪念自己去世的父母捐赠壁画的赛克勒先生,对于辛苦修复壁画的大都会前任工作人员们,甚至那些仍在广胜下寺后殿里礼拜却只能看到壁画残迹的信徒们,以及那些本地或远道来到展厅为了安静地在壁画前领略这幅杰作魅力的艺术和宗教朝圣者们,如果说这样一个展览是对他们的轻视和冒犯,恐怕不算过分。

许多人为大都会辩护,认为这个关于时尚的展览可以为博物馆带来可观的收入。但以损害文物的代价来换取短暂的收入究竟值不值得。就在今年3月份纽约举办的著名收藏家安思源私人文物拍卖会上,一幅尺寸仅为一平米见方的明代壁画残片就以296.5万美金的高价被卖出。以此衡量,《药师佛会》壁画的市场价值无疑要以亿单位来计算。如此珍宝,大都会不加爱护,却让一个和展厅文物无关的临时展览随意使用光线和空间。若真要从经济角度来看,只能说是杀鸡取卵之举。当初若能在展厅旁边开辟新的空间作展览,既尊重了赛克勒展厅的佛教艺术,又不影响筹款活动,岂不是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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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画、清代帝后服装和设计师设计的服装被陈列在了一起

最后要说的是赛克勒展厅的另一件著名艺术品,出自河南洛阳龙门石窟宾阳中洞的《北魏孝文皇帝礼佛图》。在今年出版的《中国收藏者:美国人对亚洲艺术的世纪寻宝》里,美国著名媒体人卡尔·梅耶(Karl E. Meyer)和沙林·布莱萨克(Shareen B. Brysac)夫妇曾详细考证了这件石刻被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来龙去脉。书中清楚地揭示了这件被西方人誉为“中国帕台农浮雕”的杰作,是如何于1934年在大都会首任亚洲部主任普爱伦(Alan Priest) 指导下,被当地土匪和商人凿下,通过美国中间商伪造海关文件,偷运出中国并最终成为大都会引以为傲的展品。

但回顾龙门石窟上世纪初所经历的浩劫,我们发现被一些中国人称作“强盗”的美国博物馆人,往往深怀对中国文化的崇敬和执著,以及对处于战乱的中国艺术的担忧。普爱伦在北京逗留期间对中国文化认同至深,竟皈依了佛教,并留下遗愿希望死后埋葬在中国的佛寺周围。在购买《礼佛图》一事上,他始终坚持在龙门石刻流散已无法避免的情况下,他为保存中国文化和世界遗产做出了贡献。他将大都会博物馆视为现代人的宗教圣殿,希望《礼佛图》能够让观众一窥整个龙门石窟的荣耀。

类似的故事发生在赛克勒展厅收藏的响堂山和天龙山石刻,以及李道赞造像碑上。正是几代美国博物馆人通过自己对中国文化的尊重和对文物保护所作的不懈努力,在流散文物的问题上,赢得了大部分中国学者和民众的理解。
比如这几年芝加哥大学东亚艺术中心开展的响堂山和天龙山石窟数字化工程,将流散到世界各地的两处石窟造像拍照、三维扫描、最终数字复原洞窟,通过网上数据库的形式向学者和公众免费开放。这个工程获得美国各博物馆的鼎力支持,成为美国妥善利用流散文物的典范。

支持这个项目的也包括大都会博物馆,其收藏的响堂山和天龙山造像就在赛克勒展厅里。但在“中国:镜花水月”的展览中,它们和《礼佛图》一起,成为时装展的配角。在昏暗喧扰的环境中,人们无法想象“龙门的荣耀”,更无法将这些支离破碎的造像和它们满目疮痍的石窟原址联系起来。

了解到赛克勒展厅文物背后的故事,这场名为“中国:镜花水月”的展览只能让人们对大都会博物馆目前对待中国文物的态度产生深深的困惑与怀疑。当亚洲艺术部主任何慕文(Maxwell K. Hearn)站在赛克勒展厅的壁画前,面对龙门石窟《礼佛图》,为时装展览做媒体发布的时候,他难道没有想过,自己推广的是一场如同在大英博物馆帕台农展厅里举办的希腊时装秀。而赛克勒展厅里的流失文物,变成关于中国幻想的一个灰暗注脚,这除了让中国人心痛,也要让几代美国博物馆人扼腕叹息。

(本文作者系美术史学者。原文标题为《幻想的灰暗注脚——评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国:镜花水月”展览》)

编辑:黄亚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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