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9月25日，“易英写生作品展”在北京正和诚艺术空间开幕，展出了易英教授近十多年的风景作品五十余件，其中大部分都是他教学之余带领学生在北京郊区写生时所作，这些作品既源于易英插队期间的艺术情结，同时也是他作为理论思考者的感性结晶。
 
99艺术网：您近十年来画了不少风景写生，为什么坚持这种方式？
 
易英：不是坚持这种方式，因为我的工作是教学和理论研究，画画时间很少，也没有条件画画，比如我没有工作室，只能到外边画风景；另外我在中央美术学院留校以后一直兼着美术史系的绘画课，每年都会带着学生下乡写生，这也是工作。
 
99艺术网：主要是写生比较方便。
 
易英：只有这个条件。我原来是学油画的，后来搞理论，没有了画画的条件，但还是喜欢画画，只有风景写生比较方便。但画画的时间还是很少，大多是节假日的时候到郊区画风景，或者带学生下乡写生，那也只有几天时间。
 
99艺术网：您前两年有过一个文章谈“油画风景的现实和困惑”，总的来说您觉得它的困惑是什么？
 
易英：油画风景画是一个传统的画种，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就没什么可发展的了，后印象派以后像梵高他们就开始主观化了，到了野兽派、表现主义，“风景”只剩一个名义了，完全成了艺术家的自我表现，“风景画”作为一个画种来说已经无法再发展了。但是很多人不明白，还是按照以前的一套规矩继续画风景画，在中国尤其如此，因为我们受原来苏联（俄罗斯）风景油画的影响比较大。当时我看过油画学会举办的一个风景画展，看完就有这种感受，风景画已经发展到头了。要怎么发展呢？如果再走就走出了“风景画”了，就成了自我表现、非常主观的东西，主要是针对这个来说的。
 
99艺术网：如果往下走就要进入观念了？
 
易英：那就不是油画风景了，而是当代艺术里面以风景为题的创作，比如说影像、装置以风景为题，这次威尼斯双年展法国馆就把几棵树搁在那儿，甚至包括大地艺术都和风景有关，可以看成是风景画的一个延伸，但是在当代艺术条件下，形态完全不一样，尽管有时候反映的主题，比如人和自然的关系、自然的美感、人的生存条件等等，还是和传统的油画风景是一样的。
 
99艺术网：您认为现在的风景油画普遍存在的问题是什么？
 
易英：现在的风景画一般是商业化的，好的风景画也不是没有，但是现在画照片的多，写生的很少。我每年在外面写生很少碰到写生的人，因为写生很辛苦，照片都能达到的效果，他们觉得画照片就可以了，现在你看一些风景画展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画的都是照片。所以写生还是有一些不同之处。
 
99艺术网：您画风景写生，除了前面提到的原因，跟普遍性的理论研究有关系吗？
 
易英：我主要做理论研究，所以理论上有一些想法，看能不能实现。尤其是近十年来自己思考了一些问题，跟写生结合起来，应该还是有一点点收获。
 
99艺术网：很想请你讲一下你在在这方面理论上的想法和收获。
 
易英：理论上我最近有一些讲座专门谈这个问题，以我自己的画为基础，其中两点非常重要。一个就是和后现代的大众文化、视觉文化有关，我们谈到大众文化、视觉文化、景观世界等，实际是强调一个本能颜色，本能颜色比如说广告、设计、影视，它指的是孩子视觉、民间美术等等那些不是很协调的颜色，但是在当代社会里它是一个主要的颜色，就是鲍德里亚说的客体世界，比如说一个广告的颜色非常单纯、非常简单、非常原始，目的不是让你欣赏颜色，而是让你有一个记忆，有一个印象，达到它商品销售的结果，一般来说本能颜色会作用于当代社会。与本能颜色相对的是文化颜色，欧洲的古典主义色彩、俄罗斯的银灰调子、中国水墨画都是一种文化颜色，这种文化颜色不反映本能。
 
如果美术院校还是按照老的颜色去培养学生，画出来还是原来灰调子那一套，他们不明白这个问题。我在某个大学的美术学院讲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的老师就说要是按照你那种说法就没法教这门课了，这种纯颜色怎么能教学呢？正好我看到他们墙上挂的学生作业特别灰，我说你看你们的学生作业都这么灰，这样的产品是卖不出去的。
 
本能色彩是一种当代色彩，是现代主义以来非常重要的部分，现代主义的发生很重要的一方面是在颜色上的革命，就是一种本能颜色，比如野兽派、表现主义。只是到了后现代的时候，社会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觉环境，这个环境甚至使我们与自然相隔绝。这纯粹是对本能颜色理论上的研究。
 
99艺术网：您在后现代大众文化的本能色中，找到了与现代主义色彩之间的关联？
 
易英：主要是印象派，这是我第二点思考。我说了风景画到了印象派历史命就完成了，往后是非常主观化的颜色。我们中国有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一直没有人学印象派，也没有人学印象派学得好，当然个别除外，不像俄罗斯的东西一样一学就上手。80年代我就参加过印象派的研讨会，在波士顿博物馆，当时拿回来一批材料，当时我们对印象派已经非常了解，像它的色彩、光线、空气理论，但是后来我逐步发现一个问题：印象派的颜色并不是在写生中一次完成的，而是多次完成的，是等第一层底子干了之后再往上面覆盖，包括著名的艺术家像莫奈、雷诺阿都是这样。印象派的色彩理论实际上是有一种操作方式，才能够达到他们那种效果，像我们写生做不到，因为你不可能像他们那样先画一张，再画另一张，等第一张干了再在上面覆盖或是怎样，也就是说印象派追求的色彩实际上是生产出来的，不是出自于一种本能，早期是出于本能，一旦他们成名以后越来越讲究印象派的色彩效果和视觉效果，所以他们有很多花招。
 
99艺术网：在理论上有这些思考，可是您的画还是自然主义的、审美主义的。
 
易英：我知道这种画就像你说是自然主义的，是审美的，都是对的，但是风景画的本质就是这样，历史上几个风景画的高峰，荷兰画派、法国古典主义风景画、巴比松画派等等，就是表现自然的美、人和自然的关系，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如果它走出了对自然美的表现就会走向主观性，走向自我表现。
 
但是我也不想尝试野兽派，我试过了，我觉得很容易做到，但它是需要天分的，像我们这种感觉是不行的，你把野兽派学得再像都不是你自己的东西，那是天才干的事儿，像王玉平、刘小东他们就画得特别好。我看过他们带学生下去写生。但是有一个问题，你把第一棵树画成红的，第二次再画这棵树还是红的，就会进入一种主观的圈套，是一种类型的重复，实际上这脱离了写生，写生是尽量从自然里边寻找生动的东西，再按照美的规律来造型，那种美首先是来自对象，然后再让我进行处理。塞尚的“主题动机”就是这样。用现象学的话来说，就是意识意向于对象，意识通过对象呈现于表象。对象是自然，表象是艺术，是主体作用于客体的结果。客体是不可偏废的。
 
当然我是搞理论的，很多时候一套一套的理论，这其实也不好，前不久潘公凯院长来看我的画，跟我谈了半天，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说我的画太理性，全是理论，他说应该放开一点。如果放开我就成了后印象派、成了野兽派。太感性了搞不了理论，我毕竟还是搞理论。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长青。
 
99艺术网：您还是觉得画画需要特殊的才情、天分？
 
易英：当然，中央美院就有一些老师很不错，刘小东、王玉平、刘庆和他们都是非常有才华的，但是这种才华在美术学院制度下很容易被扼杀，从考前班开始驯化，有才华的孩子不会进入这个领域，所以按中央美院招生方法招进来的都是没才华的孩子。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当代艺术的发展，绘画日益退出了视觉艺术的主流，我们刚才谈的都是基础教学，我特别强调基础教学，而不只是创作，比如我们谈本能颜色、风景写生都是作用于基础教学，就创作而言架上艺术的影响力越来越小，不是很重要的问题。我没有什么才华，考虑的都是理论问题，如果说画面上还有一些效果，那都是理论的拼贴，不是才情的流露。
 
99艺术网：总结来说，您这十年画画探索的理论问题是什么？
 
易英：我们怎样保证颜色的这种纯粹性、单纯性？怎样在了解了印象派的生产之后来实现这个目标？我十年来画画就是做这个工作，但是属于自己画着玩儿，这十年还是有很大的收获。对印象派的技法我自己琢磨出一套搞法，同时又在本能颜色之中找出一个最有色彩效果的画面——当然必须根据对象给我们提供的资源，但又要符合当前的视觉经验，所谓当代的视觉经验就是颜色饱和一点、调子漂亮一点、光线明亮一点，还是印象派那些东西，但是和印象派相比，带有更多当代大众文化的一些色彩关系。这是我自己的要求，自己在画里边解决这些问题，我现在正在写一篇文章《本能颜色和风景写生》，除了我个人的一种趣味，同时也会对颜色作一些探讨，不一定局限在风景画里，可能还表现在其他与颜色相关的艺术手法中。至于为什么是印象派，我前面说了，印象派以后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写生了，所以总还是以印象派为参照。
 
99艺术网：在理论研究之外有画画的经验，这对于理论研究会不会提供特殊的理解？
 
易英：看在什么环境下，比如你在中央美院讲课他们就觉得你懂艺术，是一个很好的条件。但是一般而言，但懂艺术不一定要会画画，批评家、美术史家不会画画的人很多，有成就的史论家都不会画画。但是在中央美院讲美术史，会要分析作品，分析技法，学生会觉得你讲得很专业，画画的学生爱听。但这个不重要，我也希望我的学生懂一点画，但我还是跟他们说，不会没有关系。
 
99艺术网：您在本科是学油画，在研究生阶段转向史论研究，原因是什么？
 
易英：纯属偶然。考研的时候还是想考绘画，当时还报了广州美院和四川美院，因为实力不够还是没去考。后来看到中央美院招西方现代艺术史研究生，我觉得在这方面还有优势，加上外语还行，就考了。我以为可以一边画画，一边学理论，来了以后才知道美术史需要这么专业的学习，当然就没法画了，但是周末自己还会骑自行车在香山、颐和园画几张，这倒一直坚持下来了，有时是为了自我安慰，有时也是一种情结，我在农村插队呆了十年，几乎没上过中学，画画也没人教，就自己在下面瞎画，画画的目的是为了找个生存的出路，有了一门手艺，就能招工招生，走出农村。如果不会画画，后来也不可能考大学。画画挽救了我的生活，改变了我的人生，如果把画画扔了，我觉得会对不起我的人生。

编辑：赵成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