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某个下午的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已经接近打烊的时间,一位身穿紫色夹克的老人弯腰站在高高的展柜旁边。那一天的展览是“Heroic Armour of the Italian Renaissance:Filippo Negroli and His Contemporaries”,老人津津有味地注视展柜里的一个头盔。这是一件来自十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头盔,灰色前额刻着希腊女妖美杜莎的眼睛,四周缠绕蛇型雕刻。这件头盔的收藏者是二十世纪初的美国银行家J。P。Morgan,老人于是顽皮地想:“How big is J。P。 Morgan’s head?”
没有想出答案,老人又自言自语地说:
“…It’s nice to imagine the banker, his head as yet unswollen by his fortune, sneaking to his display cabinet in the dead of night, extracting the steel-and-gold headgear。。 and trying it on for size”
那个夜晚之后的十二年,刚上大一的我在剑桥的一个小房间听这位名叫Simon Schama的老人的一堂讲座,其时老人的身份已是哥伦比亚大学历史学系的教授。一堂课结束,他没有再提及那曾让他痴迷的头盔。
十六世纪的意大利兵器和其中所体现出文艺复兴的技法,被许多像老人这样好奇的人反复观察和记录着,因而传承了下来。两位传承的关键人物,在2016年的英国皇家艺术学院(Royal Academy of Arts)的展览中碰面了。《乔尔乔内的时代》(In the Age of Giorgione,3月12日至6月5日)以威尼斯画家乔尔乔内(Giorgione Castelfranco)为主要线索,展出乔尔乔内、提香等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家的作品。
乔尔乔内:神秘的威尼斯画家
提起威尼斯画家,在一般观众心里都是大写的提香(Titian,威尼斯画家,1506-1576)两个字,在中国观众里尤为如此。随着近些年去威尼斯旅游的中国游客增多,许多旅游团往往会把提香在安康圣母教堂的Assumption of the Virgin放在观光线路里。因此与乔尔乔内(Giorgione,威尼斯画家,1477/8-1510)比起来,提香是“别人家的孩子”:优秀,有名。
这样的命运,并不怪别人,只能怪他自己是一个非常低调的人。我们至今不仅不知他出生在哪一年,甚至连哪些作品是他画的都不能确切地知道。像乔尔乔内这样谜一般的人物所引发的观众的好奇心,逐渐成为近些年各大馆办展的票房保证,就在此次的展览举行的同期,伦敦的另一家博物馆V&A博物馆也在举办年度大展:《波提切利的重新阐释》(Boticelli Reimagined),展出一个名叫波提切利的深远影响,而这位意大利画家一辈子只有两幅签名画作传世。这个传统并不是近些年的时尚,早在1996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就办过了Rembrandt, Not Rembrandt?的展览,邀请观众鉴定哪些是不写信、不署名、办工作室还收了一堆徒弟产量惊人的荷兰画家伦勃朗的真迹。(那一次,这个叫Simon Schama的老头也去了,后来他无奈地表示自己实在无法在一片昏黄的画作陈列中认出哪一幅是伦勃朗的真迹)。
乔尔乔内此次的展览,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的。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每月出版的杂志里,对此次展览的介绍用了“谜”(Enigma)这个词来形容,环绕着这位画家做了有趣的讨论。皇家学院的杂志里说“恐怕再也没有这样一个留下如此少的画作却能历经如此长久的时间还如此受欢迎的作家了”。如果说另一位画作稀少而盛名累累的艺术家维米尔(Vermeer,1632-1675)的作品题材局限于“家居生活”(domestic life)的话,乔尔乔内所驾驭的内容(“repertoire”) 却无疑宽广了很多。皇家学院的此次展览包括“肖像”、“风景”“宗教画”和“寓言肖像”四个展厅,近乎全景反映了威尼斯画家和乔尔乔内本人更为多变的技法。
乔尔乔内展在英国伦敦皇家艺术学院的肖像画展厅
此次皇家学院展览最为精心设计之处,是让乔尔乔内成了一个优秀的派对主人:既突出他自己,也照顾来宾。 对于乔尔乔内和其他威尼斯画家的联系,做了明显而又不露骨的分析。最为明显的,莫过于对比乔尔乔内和同时代的提香 的画作细节。
兵器,倒影和人物肖像
在“肖像”展厅里并列展出的乔尔乔内的Knight and Groom和提香的Jacopo Pesaro being presented by Pope Alexander VI to Saint Peter,眼尖的观众就会立刻发现,两幅画中的头盔是一模一样的。
Attributed to Giorgione, Knight and Groom. Uffizi Gallery, Florence.
Titian, Jacopo Pesaro being presented by Pope Alexander VI to Saint Peter. Royal Museum of Fine Arts, Antewerp.
兵器的重要艺术价值是金属反光中的倒影。乔尔乔内早于牛顿140年,这些倒影的价值不在于画家对物理和光的直线传播的理解, 而是他们对生活仔细的观察和琢磨。(Reflection)作为一个具有深远涵义的艺术创造,倒影最早的起源似乎可以追溯到希腊神话里的Narcissus。,Narcissus是一个美男子,有一天他来到河边,看到自己在河里的倒影就爱上了自己的美貌无法自拔,注视着自己的美貌一直到死亡(自此Narcissist也就在英语里用来描述自恋的人)。这个略带悲情的神话故事,为后世的画家在“倒影”这个题材上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间。
Caravaggio, Narcissus. National Gallery, Rome.
在没有“风景画”(landscape)概念的十六世纪的威尼斯(那时风景画还不是一个画派),画一条河也许还是一个不能奢望的事情。聪明的威尼斯画家注意到了另一种艺术品:兵器。冷的金属上的反光,给了画家展现绝佳技法的舞台,金属反光的光带也是一条可以在肖像画里融入的小小的河流。同在肖像展厅里的另一件皮翁博(Sebastiano del Piombo,1485-1547, 威尼斯画家)作品, 就体现了这一点。
皮翁博, Portrait of Francesco Maria Della Rovere. Uffizi Gallery, Florence.
说句题外话,此次展览的一个出人意外的亮点,就是来自佛罗伦萨乌菲齐艺术馆的展品。乌菲齐博物馆这么大方的出借作品是很少见的。如果你今年有机会去V&A的波提切利的展览,你会注意到进门的大展板上有一句话很委屈:“我们找Uffizi借Boticelli的杰作维纳斯的诞生,可他们不借。”但这次乌菲齐难得地把乔尔乔内借给皇家艺术学院,我们才得以看到乔尔乔内画的兵器以及对后世的影响。
如本文开篇所提到,意大利的兵器本身就是精美的艺术品。画家在绘画中对兵器的刻画十分在意,往往还因为闪亮的金属可以营造画面的深度,为构图的光增加复杂性从而突出技法。伦勃朗和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荷兰画家)都是十六世纪意大利兵器的忠实收藏者。乔尔乔内虽然不是第一个画兵器的人,但他的画法无疑为提香和后世的作家提供了许多发挥的空间。比如下面这幅画虽然并未参展,却让我们在一百年之后的伦勃朗身上看到了文艺复兴盛期的意大利画家,尤其是“乔尔乔内牌”头盔的影子。
Rembrandt, A Man in Armour (1655), Kevingrove Art Gallery and Museum, Glasgow
风景画:从无到有的创新
乔尔乔内的影响是怎么播散开的,我们已经无法知晓。我们知道的是,生活在威尼斯时期的传记作者瓦萨里(Vasari,1511-1574)给他同时代的伟大画家们做了一本传记(这本传记有个非常有想象力的名字:Lives of the Most Excellent Painters, Sculptors, and Architects),被后来的许多艺术学生和画家们所传阅。我们也许大概可以猜测,这是伦勃朗得知提香和乔尔乔内的第一道窗户。
瓦萨里的记载,似乎也是我们唯一知道的一些关于乔尔乔内的可靠线索。瓦萨里对乔尔乔内的评价很高,这位年轻的画家的“列传”排在了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 1459-1511)的后面。谈到乔尔乔内,瓦萨里说:
“…〔Giorgione〕 was endowed by nature with highly felicitous qualities, and gave to all that he painted, whether in oil or fresco, a degree of life, softness, and harmony (being more particularly successful in the shadows), which caused all the more eminent artists to confess that he was born to infuse spirit into the forms of painting; and they admitted that he copied the freshness of the living form more exactly than any other painter, not of Venice only, but of all other places’
瓦萨里表扬乔尔乔内对于阴影的运用,是威尼斯画家的另一个突破。提香在肖像画中摆脱了基督教“自带光环”的画法之外, 威尼斯画家也有另一个重要的突破:他们意识到画面不仅是二维的,透视法的发明和纵深的利用开创了风景油画的新的空间。这其中一个重要的想法就是阴影。这在“宗教画”展厅里得到了突出的体现。
Giovanni Bellini, Virgin and Child with Saint Peter and Saint Mark and a Donor. Birmingham Museum and Art Gallery, Birmingham.
对于阴影作为引导线(leading line)的运用,和对空间的感知,突出了这一代画家在创新上的敢作敢为。有趣的是,跪在地上的人被认为是这幅画的资助人,因此这幅画也被当做一个家用的宗教祈祷画,我们也看到威尼斯画家和威尼斯这座城一样:艺术自始至终和权力、金钱的资助是分不开的。
乔尔乔内在伦敦皇家艺术学院的展厅
这样的阴影的运用不仅仅在宗教画上有所体现,在乔尔乔内风景画中也更为明显。
Giorgione, Il Tranmanto. National Gallery, London
这幅画对于近大远小的理解,对于透视的运用,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文艺复兴开始仅仅一百年的画家的创作。在这幅画上,我们似乎看到了克洛德(Claude Lorrain, 1600-1682)的灵感来源。
克劳德·洛兰, Landscape with Appolo and the Muses. National Gallery, London.
感情,色彩与故事:一人多面
乔尔乔内的突破也体现在对传统肖像画的主题创新上面。自从文艺复兴以来,画家们都有着“替人画肖像赚钱,赚够钱再画自己喜欢的画”这样的人生理想。在肖像上创新,似乎也是画家们极为有动力去做的一件事情。乔尔乔内对肖像的理解,突出了同时代画家的局限,开始使用除了脸部细节之外的地方来刻画人物。 在肖像展厅里的弓箭手,乔尔乔内不仅把他的手画了出来,还画了一个手套:一个老练、精密的细节,就能写出一个人的故事。
Giorgione, Portrait of an Archer. National Gallery of Scotland, Edinburgh.
把人物细节融入脸部细节之外的地方是非常有挑战性的做法。乔尔乔内抓住的瞬间, 显示着主人公仿佛穿戴齐全,正要出发,却突然被画画的乔尔乔内叫住,这种动静之间紧张的切换,让人想到了去年在皇家学院展览的另一位大师莫罗尼(Moroni, 1525-1578)的作品
Moroni, The Tailor. National Gallery, London
动静之中捕捉到的人物的一个瞬间,仿佛人物在工作中被打断,抬头看了一下。这样时间的流逝的过程,似乎也在乔尔乔内的画像中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Giorgione, La Vecchia. Academic Gallery, Venice。
此次展览的最后一幅画,是一个老妇人。她手持纸条,上面写着“col tempo” (with time),手指向自己。她想说的似乎是:时间的流逝,把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未来和未知
展览的最后,主办方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在美女画(belle)盛行的威尼斯,为什么乔尔乔内要画一个被时间变老的妇人呢?
我们并不知道答案,可我们却大概可以猜:也许最珍贵的,似乎都是那些我们害怕被时间带走的东西。许多人说,维米尔的那幅“珍珠耳环的少女”,迷人就迷人在少女要走了:她扭头望向我们,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乔尔乔内的迷人之处,似乎也在于此。他谜一样的人生,传世不多的画作。以及他短暂的一生给后世的一个谜语:with time。
走在皇家学院的展厅里,比起楼下的莫奈展,我不禁注意到乔尔乔内和威尼斯作家的展览吸引到的人明显少了许多。在二十世纪对印象派的痴迷中,乔尔乔内显得是一个如此易碎的故事,以至于似乎有一天如果没人说了,他也就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