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塔耶论梵高:艺术史外评艺术的一种示范
0条评论 2016-05-30 10:57:34 来源:艺术一小说 作者:陆兴华

\

在“梵高,普罗米修斯”这篇文章的结尾,巴塔耶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梵高不属于艺术史,而是属于梵高所属的我们的人类生存的血淋淋的神话。[1]

这是说,他不仅仅是一个好的画家,在艺术史中论定他,是不够的。他更是一个更加“人”的人。他是一个会像远古的人那样自祭的人。他像远古的人那样用自己的生命来祭,所以才这样去看我们大家都在看的这个世界,看出了他画里表现的那些东西。他不是只想表现那些东西,而是想通过这么画,去成为远古的人,他做到了。他是混在文明人中间的一个野蛮人,做回了他自己。

做出他自己的但也属于全体的我们的“血淋淋的神话”,用列维-斯特劳斯的人类学眼光看,就是生吞活剥地思想的意思。他说远古的人都会血肉模糊地思考,将符号、实物、动植物和梦境思考到一起,而我们今天都只会像物理学、形而上学那样地思考,思考得不一定会有原始人那样周到。在《野蛮人的思维》里,列维-斯特劳斯强调,远古原始人一点都不思考得比现代人不系统,比如说他们的植物分类和神话阐释也许是比我们的哲学更精微的;原始人也生活在与我们今天一样的丰富、也许更丰富的象征系统里,否则我们又怎会惊叹梵高笔下的世界?巴塔耶这里是在说,梵高不只是画画得好,而是他能回到人的那一原始状态,他终于也能像原始人那样来思考和感受和生存了。现在极少有人能那样了,所以他才惊艳。他是幸运的。

“大人物一出场,看上去好像他们自己已摆脱了疯狂。但是,没有任何真理是可以被平静地了解的。”人的原始状态还都在我们身上,不过都像废墟,至少像快熄灭的煤炉了。它是我们身内某处的一团疯狂,深潜在我们意识的海底。大人物、文化英雄们看上去像是摆脱了这种疯狂,其实,这是要不得,也做不到的,他们只是假装已摆脱了而已。身上不带这种疯狂,人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了,至少不能去了解真理了,因为,“没有任何真理是可以被平静地了解的。”也就是说,不煽动那一疯狂,我们是无法直面真相的。而梵高通过割耳朵,就是像巫师那样在发动自己身上的这一疯狂,只为:扑向,面真,让死亡对自己透明。非疯狂不能够直面真相?不光光在艺术中是这样!大人物们其实也只是不知道他们也与别人一样身上埋着这一团疯狂,身上也潜伏着一个野蛮人,才认为自己是大人物的。最大程度地利用身内的这一团疯狂的,才是艺术家。

“一幅画的意义决不会来自另一个人的同意。上面这种看法否定了你从一张展开的画前明显能看到的东西的意义。”这一句开始与看画相关了。梵高画着,不是为了让你看懂。你果真看懂了,到后来你还同意、赞美他画得这样很好了,你尽管这样好了,但这终究将是不相关的。在梵高这里,这一点是最清楚的。哪怕在很后来的后来,有人终于看懂了梵高到底想要画什么,最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画,这也是不大相关的事儿!他画得让你看懂,那他还画个什么劲!他画,只是一个途径。这是他的自我祭礼。他只是想要这样做,并不想教训你、让你懂为什么必须这样。

“一个画展的观众其实根本不是来找她喜欢的东西,而是来偷看别人对此作品下的判断的。不论是读到的还是看到的,她在画中所见到的悲惨,因此都不值得我们强调。”还是这么一句,你从梵高的画中看到了生命献祭时的美丽的苦难,但这高度地不相关啊。你看到了,然并卵。观众从梵高的画里看到了什么,不论是多么伟大的什么,哪怕是人在苦难与惊艳之间的伟大状,也都不值得我们重视。画不可能是告诉人一个道理,也不可能是思想实验,将思考秀给人看的。那么,对于梵高,画是什么?梵高重新定义了什么是“画着”。

“从围绕着梵高绘画的他的生命的实际栖息地的既有的荒诞边界之外,向我们打开的不光是梵高的世界,更是我们人类的世界,一个主动摆脱了幸福的姿势、拒绝已到达的春天、放弃他的负重、脱下他的油腻的冬天暖袄之后的某个人类存在的世界。”梵高所要扑向的世界,是我们人类的共同的世界,它在远古,就是我们上面说的那人人已共同失去的原始状态。我们也应该像梵高那样抛弃幸福、拒绝春天、不要任何安全感地奋不顾身地扑向它。梵高扑向的是比贾宝玉赤条条奔向的那个世界更共同的人类世界?巴塔耶的意思是:我们普通人先想要幸福、睡眠和安全感,所以就得不到那个世界了。献出,首先是献出那一幸福、睡眠和安全感?

“以无辜而不是轻蔑来携带疯狂,使我们看他的那些画时不得不带上恐怖,后者是他画上的符号,是梵高的个人存在的感性踪迹。但这也证明了那种不只存在于他身上的那种东西的伟大。这一恐怖仍在每一刻里都挑动着我们的共同苦难。但梵高战胜了这种恐怖,使之显得可笑:用他自己的耳朵,邻街的妓院和自杀。”梵高比悲剧主人公还伟大;他无辜地来发作他的疯狂(仿佛是很愿意的样子),而正是这疯狂使我们在他的画中面对了恐怖,而正是后者在向我们挑明我们自己此时所处的苦难:再也回不去原始状态,只能够将自己身上的那头野兽关起来,在自筑的笼子里假装去做一个文明人。梵高通过绘画战胜了这种恐怖:使之变得可笑。他胜利了。而我们仍在继续假装做文明人。我们在梵高画中看到的恐怖,是胆小鬼体会到的恐怖;这恐怖测量出我们离人的原始状态已有多远,是关在笼里的狮子开始害怕大草原上的空旷和孤单了。

“我们这些热爱稳定、睡眠的人,是达不到那一燃点的。而如果到达不了这一燃点,则再是想要身外事物的永远持久,我们也将暗淡,自渎和衰败。因为这一燃料点不光对于像梵高这样抵达那里的人有意义,而是对于我们大家也都有意义的,哪怕我们都没感觉到将这种注定成为人类的野蛮人与发光、爆炸和燃烧联系(只有这样才能找到力量)起来的东西是什么。”我们必须像梵高那样将我们自己与人的原始状态关联,否则我们都将无光和萎顿。梵高是将自己点着了,烧了献给太阳。我们越想得到幸福、睡眠和安全感,我们就离这越远,越快地被湮灭。去到达“燃点,一切人的燃点,虽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那一使人类的野蛮命运发光、爆炸和燃烧的那一东西到底是什么”,这是每一个人都应该为此豁出去的,不光是艺术家的命运。在这里梵高显然成了人类自祭的榜样。

“梵高这不正是将人类的悲剧当作了他的全部生命的唯一目标了吗:他哭、笑、爱或,尤其,斗争。”一个人卖力地去演出悲剧,最后脱身,终于献出,重新成为野蛮人。献出,是给出多于自己已有的,倒欠了。艺术和艺术展示,也许就是在做这个:给出的多于自己有的东西,这下好了,把自己也套住,倒贴了进去,被绑架了。展示,应该要有这个意思。艺术展示决不是秀:不是你有多么伟大的创造,要居高临下地秀给人看了,而是倾你所有,还倒贴,最后将自己赔到里面,全部押出,还倒欠人家了。

“他要从自己身上挖出个太阳来。”这话放在巴塔耶的总体思想中看,我想应该这样理解:像阿兹特克人,太阳是梵高的献祭对象。他想要给,给的还不是一点点,他要从自己身上另挖出一个与太阳一样多甚至更多的东西来献给太阳。他不要留下人的任何东西,恨不得给出比自己的所有还更多:给出一个太阳。割下一只耳朵献给自己喜欢的妓女就是小意思了。在《文学与恶》和《拉斯克洞穴》前言中,巴塔耶曾反复讨论到梵高:割下耳朵后,神就不得不站到梵高一边,它们仿佛被梵高要挟和勒索了。像做生意,他先甩一叠现金在那里!蒜你狠!小时候见到某老中医家里经常发生这样的情况:一个农民生病了,来找他,抱了一只很大的冬瓜来了。这农民就像梵高。

最近的那个法国纪录片里梵高的信里自述到:他年青时曾作为牧师被派到矿区,他的布道太热诚,太倾囊而出,矿工们太喜欢他了,教区就害怕了,连忙将他开除。因为他是真献祭的。人类在原始状态里是不需要基督教的,虔诚和圣健(德里达的解构告诉我们,今天我们的健身,就是这种对祭的筹划:让自己很健,就是让自己适合献出)是很自然而然的事。

“人类存在总是首先要求安全感,以及物的永久,所以,人类对于那些伟大而狂暴的力量的浪掷的态度,总是暧昧的。这些出自自然的看上去合理的耗尽,总也被人看作是最大的威胁。但正是它们激发出敬畏者和狂喜者的情感。太阳总以最容易的方式向那些最谨慎者作出回应。”太阳最容易对人类的献祭作出反应!但在算计中,人总是要找到安全感,害怕巨大的挥霍般的献祭,能作出的交换越来越小。我们将自然中的巨大的耗尽看成了损失,而梵高仍是相信这种“宇宙炫富宴”的人。在气候危机中人类不得不走入“大地政治”后,这种“宇宙炫富宴”将最终来考验人类。也就是说,人人可能都需要以自己的方式去成为梵高。

“(梵高的生命)它只是发光,热和火焰和爆炸般的巨大的失去。”生命只是失去。失去得很伟大,生命才流畅。我们对幸福与安宁的追求,对我们的生命本身一定是有害的。梵高那些最后的画:爆炸般的失去。

“梵高的画构成普罗米斯的盗火,对远离天空的那个主权者表达了敬意。(在梵高的画中,)太阳不再主导,而是被捕捉。”梵高想通过献祭,给人类找到新的太阳?画中的太阳是被他捕捉到人类世界中的?

“用胡须刀片割自己的耳朵,这是一种疯狂的舞蹈,唤起一种共同的狂喜和出窍。”他被关在精神病院,这是野蛮人被关在文明社会。而我们文明人作为本来的野蛮人也都被关在精神病院,而我们将它看成文明的笼子。

“艺术是唯一在展厅发出疯狂的噪音的那一方。”在艺术中,在展厅里,艺术家和观众让自己身上的那一头野兽终于发出吼叫,一定要让自己的声音,被你听见。艺术和展览巴塔耶认为是干这个用的。

小结:

这里,巴塔耶向我们示范了:不用艺术史的方式去讨论梵高。这也许对我们今天的艺术研究很重要。我们今天的艺术史写作常就成了替有钱人去估值,去向有钱人推销保险业务(迪迪-于贝尔曼),这是本末倒置了!艺术像政治那么地重要,在未来,做艺术和做政治这两件事将越来越重合,它们之间的不同,只有调性的不同。艺术将是最宏观的生态术和政治术!人人都是艺术家,意思是:人人都是伟大的科学家,人人都是伟大的情人,人人都是伟大的哲学家,人人都是伟大的政治家,人人都照自己的方式来主张生态,人人的方案或作品都一样重要。在未来,艺术史将被当作有毒垃圾烧掉。

梵高这样的艺术家会不会是未来艺术家的模范:以自己的方式将自己献出?像扎拉图斯特拉,他是教导我们如何去献出的大师?将自己献出,而不是不幸地被写进吕澎们的塑料棺材一样的有毒艺术史,也是艺术家们的奋斗目标:如果你不努力,吕澎们将把你写进他们的错乱的句子中!与一切艺术史写作斗争,也是艺术家工作的重要部分啊!

梵高幸运地逃离了艺术史!逃离那些太人的人,你才能做成艺术家。你将如何逃离呢?

马奈、塞尚、梵高和培根是四个战场,艺术史、现象学、解构主义、心理分析和德勒兹-瓜塔里的成为学轮番上场。这之后,我们如何来收拾残局?

[1]“梵高,普罗米斯”,《全集》,第1卷,495-498页。以下同。

编辑:江兵

0条评论 评论

0/500

验证码:
新闻
  • 新闻
  • 展览
  • 机构
  • 拍卖
  • 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