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建安:今天的中国需要实验艺术教育吗?
0条评论 2016-07-07 13:56:18 来源:美术观察 作者:邬建安

需要。

让我首先解释一下什么是实验艺术。

真正了不起的艺术,能够抽象出一个时代的精神特质。了不起的艺术作品就是时代精神的表征,是精神的物化形态,它能使变动无常的时代精神转变为具体感知的偶像,从而聚拢人的意志,安抚人的创伤,鼓舞人的斗志或驱散人的迷狂。

艺术本身具备实验性,因为创作艺术作品的人总还是肉眼凡胎,他们会有大量的生存疑问,并会在对这些疑问的纠结中挣扎。

确实有人选择超脱,“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纠结现世的疑问。但其实绝大多数超脱者不过是在表演,靠表演超脱来赚取精神衰弱者的好感和掌声,而赚来的东西养活着他们一般无二的肉眼凡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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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系“观察解剖”《历代帝王图》

所谓生存疑问其实就是敏感的人对时代精神做出的反应。这种疑问不是对房价或股票跌涨的争执,而是对藏在现象之下的规律的困惑。敏感人的疑问正是许许多多人共同的疑问,士农工商,各行业有自己忙碌的区间,艺术家正是职业面对公共疑问的人。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点,也就有着不同于其他时代的疑问。面对本时代的疑问,前人的经验不可能完全有效,需要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做出自己的贡献。这时就出现了艺术家的实验课题,通过思想、技艺和审美的实验,去拷问笼罩在人们心头的时代疑问,逼它们现出原形。这个过程辛苦艰难,伴随着大量的失败与沮丧,可也正是这艰辛的过程,才能成就出艺术实验真正的价值。

人类历史上不同时代创造出的艺术,都对历史上曾经困扰人的那些重要问题做出过回答,这些问题并没有消失,只是因为文化艺术的力量而被镇压在了五行山下,失去野性和破坏力,成为文化的动物园。我们今天享受着的世界正是这样一片压满了疑问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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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建安《笔画》汉白玉、丙烯

传统艺术都是有过伟大贡献的,在今天它们依然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它们就像是五行山上的封条,保护我们不受那些折磨过祖先的问题的袭扰,其中某些问题甚至是致命的,足以瓦解社会的基础。封条需要人们不断的保养维护,也就是说传统艺术需要传承延续,保护好它的思想方式,技艺类型和审美特质。

实验艺术是艺术大家庭中的一员,它遍布于历史的各个阶段。艺术家每一次勇敢面对本时代疑问的努力,都是相对于他所处那个时代的实验艺术实践。“实验艺术”这样一个名词概念在今天的提出,正是要凸显艺术家面对今天问题的勇气、意志和责任感。

说到这儿,有些朋友可能会怀疑实验艺术是否能教。怀疑实验艺术是否能教,其实是在怀疑通过教育能否培养出有质量的进行实验艺术实践的艺术家。我承认,天才不是教出来的,归纳并回答时代问题的敏感也不一定教得出来,但这并不能否定教育在培养天才方面的积极意义。比较不同的国家,教育搞得好的总是比教育搞得差的在文化上更有活力,更有创造力,也会出现更多被我们称为“天才”的人物。我们总是过高期待教育产生的直接结果,认为那才是教育的成果,教人射箭就要百步穿扬,没有达到这个目标就是教育的失败,这样教育确实不容易成功,尤其是艺术教育。教育真正的成果往往是它带来的间接结果,虽然诸多学箭的弟子中没有哪位百步穿扬,但他们的技艺却成为了社会上关于箭法的基本认知,于是为神箭手的生长准备下了土壤。不管神箭手将脱颖于弟子群还是出身草莽,都将因为这些人的存在而得到充分的磨砺,经风云际会,成就一代传奇。因此,实验艺术一定是可教的,但不必苛求通过教育立刻培养出开疆拓土的大师,不过在将来的大师身上,一定会看到今天教学的影子。

接下来就是教什么的问题。学院的责任是梳理学科的历史,寻找规律,整理经验,总结教训。实验艺术的教育就是将艺术实验的历史作为学术着眼点,梳理实验艺术在历史当中的存在状态,将实验艺术的现象对象化、课题化,寻找其发展的规律以及与社会生活之间互动的规律,整理实验艺术的思想成果、审美观念以及媒材与技术的应用经验,并在这些学术储备的基础上鼓励学生创作,进行艺术实践活动。学院将这些规律性的研究成果通过课程的方式传授给年轻的学生,将锐化学生的思维,增强观察力,培养更明确的艺术思路与艺术态度。鼓励学生进行创作实践,将直接检验他们表达思想的能力和完成创作的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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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建安《浅山》砖,尺寸可变

实验是积极动进的东西,不拘一格,而学院是依托在历史经验上的,学院的教学活动强调稳妥的重复,那么“实验”与“学院”岂不是天然有矛盾吗?这样的问题我们经常听到,其实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对经验与实验之间关系的认识。人们总是认为,实验的珍贵价值就在于它对既有经验的否定与突破,一旦否定与突破的方法被总结出来,成为可传授的经验,就转化成了经典,不再具有实验性,于是经验与实验水火难容、势不两立。这种认识是片面的,它过分夸大了实验的独立性。实验确实具备独立性,任何一次实验都是独特的,因为它面对着自己时代独一无二的问题。但是,任何一个问题又都必然与历史上出现过的其它问题存在联系,而不可能是孤立的问题。既然实验的目的是发现、解决问题,那么,解决历史问题的实验对今天的实验来说,就必然有着参考的价值。换句话说,昨天的实验其实正是今天实验的宝贵经验。因此,“实验”与“学院”之间不存在天然的矛盾,正相反,学院擅长总结的历史经验正是实验应当倚重的东西,只是需要把握好分寸,不要沉醉于历史经验的美丽图画中,重走古人的旧路,而要抬起头来正视自己时代的问题。

另外还有一些诅咒学院与实验关系的声音,乍一听上去很像是替实验打抱不平,他们强调学院的腐朽和保守,认为实验在学院中发展,最终只会消磨掉实验的先进性,毁了实验。我们有些朋友,一听到“学院”两个字,就会想到欧洲的学院派,就很容易和保守、僵化这些概念连在一起,于是免不了产生消极负面的联想,这其实反倒是一种很僵化保守的认识。事在人为,欧洲某些失败的学院,正可以提供我们有价值的经验教训,我们不必走16世纪欧洲艺术教育者的老路,即便中央美术学院是依照徐悲鸿先生在20世纪引进的欧洲学院模式设计的,也并不意味着今天的中央美院一定要背负沉重的欧洲学院派包袱。如果我们回溯一下“85新潮美术”的历史,就会发现弄潮儿的主体就是艺术学院的青年教师和学生,这才是中国的特色——在某些历史情境下,学院围墙内的学术空气较围墙外要自由和活跃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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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建安《仙家》鹿角、石头、铜板激光镂刻

应当承认,今天驱动当代实验艺术发展的动力主要来自西方,来自美欧经济文化发达的国家和地区。西方人青睐实验艺术自有他的道理,最根本之处在于通过表彰他们欣赏的实验艺术,树立解释世界、假想未来的话语权威。实验艺术的核心价值在于提出问题,表彰实验艺术就是对它所提出的问题表示肯定,肯定这个问题应该得到重视,进而集中社会资源进行解决。尽管艺术对社会生活施加的影响远不如政治,但它却能制造出文化舆论的共鸣,其实对人的影响更加深远。

今天中国的当代艺术正是笼罩在西方话语的强权之下,我们被西方人关心的问题搞得晕头转向。西方艺术家“先进作品”当中的问题意识被毫不怀疑的用来寻找我们自己社会中的问题,结果导致中国社会真实的问题没被发现,而本来没有的问题又被强制挑了出来。

用西方人的思考来解释我们自己的社会是不行的,但我们可以借鉴他们的方法,甚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今天的中国人应该开始去解释西方人的历史经验,以我们的眼光去梳理并重新解释西方现当代的艺术史。我们这样做的优势在于客观,西方人“身在此山中”,很难识得“庐山真面目”,而中国人可以倚重自己的传统文化,拉开文化距离,系统、全面、客观的解读西方人的历史经验,想必这份研究成果也一定能对西方当代文化有所启发。同时我们也应该借实验艺术的视角重新审视中国自己的古代、近代艺术史,以实验的眼光重新发现历史的价值,并把今天中国的问题标注在历史语境的坐标上。

这些工作不能指望个体的艺术家们去完成,也不能期待美术馆、博物馆去承担,它们是学院的责任,是实验艺术教育的责任。

因此,我们说今天的中国需要实验艺术教育,而且迫切的需要适合中国自身特点的、充盈着本土经验的并对西方实验艺术经验有着客观全面理解的实验艺术教育。

2013年2月25日

编辑:隋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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