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布拉克芒 在灯光下 油画
艺术家原本应该只有好差之别,没有性别之分。但现实是,中外艺术史上,男性艺术家的作品占据了绝对统治地位,女性艺术家无论是数量还是关注度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可以说,我们所看到的美术史研究,是几千年来父权制社会的产物,是一部由男性掌握了话语权的历史。
如果把history这个词拆分开来,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小现象,历史是“his”——是“他”的历史。这在某种程度反映了书写历史的笔杆子还是掌握在男人手中的现实。所以有女权主义者称,坚决不用history,要另造一个新词herstory。不过这种姿态似乎略显幼稚,倒是越发授人以口实:你看看女人啊,果然是情绪动物。
作为“第二性”,女艺术家在传统男权至上的社会中,要取得创作上的自由和独立,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与毅力。
正是因为如此艰难,能在美术史上留下自己姓名的女子,都可以说是幸运儿。更多的人,却是空有才华无人知,最终如泡沫般无声无息地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
我们现在一说到印象派的女画家,想到的必然都是莫里索、卡萨特,却几乎没有人知道玛丽·布拉克芒的名字。但在19世纪末,她曾与前两者并肩被誉为“伟大的印象派女画家之一”。那么,为什么现如今她的名字已被人遗忘了呢?
这种不幸有时代的因素,更有艺术家个人的因素——性格决定命运,当一个性格较为软弱的女子遇到一个有着极强控制欲的丈夫,悲剧似乎已成定局。
玛丽·布拉克芒的名字始终与她的丈夫费利克斯·布拉克芒联系在一起。他们的相遇是浪漫的,玛丽在卢浮宫临摹画作时与费利克斯相识,然后结婚,一年后儿子彼埃尔出生——话说这卢浮宫真是约会圣地啊,成就了艺术史上多少浪漫的邂逅。然而这段看似浪漫的开始并不意味着圆满的结局。
费利克斯相貌英俊,而且在当时的巴黎,已是著名的版画家与陶瓷设计家,虽然他并不认同印象派的美学理念,但并不妨碍他与印象派的众位大师来往,如米勒、柯罗、莫奈和毕沙罗都与之来往密切。
按说,这样有才又有貌的男人应该是女文青们的最佳夫君。可惜他有个致命的缺点,费利克斯是个毫无疑问的极品控制狂。
他的朋友古斯塔夫·杰弗若依曾这样评价他:“我对费利克斯·布拉克芒很了解。我一直很钦佩他,我们相处得很好。但他作为一个爱争论的人和权力主义者是可怕的。他酷爱辩论,和他在一起总是开始时很好,有说有笑。但是他的弱点是,他总是要成为绝对正确者。如果有人和他的意见不一致,哪怕是一点点,他必然会变得盛怒起来。无论对哪个朋友,他至死也不认输。”
这不就是一个典型的控制狂的临床诊断书吗?他的画家朋友们对此应该都深有体会吧?盖尔波瓦咖啡馆是他与印象派画家们日常互怼的风暴中心。对于印象派的招牌技法外光绘画,他不屑一顾,甚至极为反感,认为这样的方式只会产生一个结果:画面的无力和束缚。雷诺阿和莫奈也逃不过他的毒舌,只有对高更,费利克斯算是青眼有加,曾购买过他的一幅作品。这可能也是与高更的画风深受浮世绘影响有关,而费利克斯正是欧洲风行一时的“日本风”的推动者之一。
可以想象,当这样一个控制狂看到自己的妻子居然成为自己所蔑视的艺术流派的崇拜者与追随者,简直是忍无可忍!打压与贬低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玛丽·布拉克芒之所以被历史遗忘,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的作品极少有机会被外界所知晓,有据可查的只有四件作品留存于世。相较于莫里索、卡萨特几百幅的作品量与曝光率,不为人知简直是定局。艺术家靠什么存立于世?必须是不断地创作与展示,才有可能在艺术史上雪泥鸿爪偶留痕。
而这样惨淡的关注量并非出于她的本意,费利克斯以自己“专横的爱”将她囿于室内。1879、1880、1886年,在费利克斯的“恩准”下,她参加过三届印象派的画展,但这并没有带给她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1880年底,为了家庭的稳定,她选择了妥协,彻底放弃了绘画,之后再也没有离开过赛佛尔一步。
“不再参观任何展览,幽居在自己的房子里,沉湎于自己孤独的思索,被懊梅、遗憾折磨。”
除了他们的一些朋友看过她的作品,没有人记得她曾是一个多么有才华与激情的画家。
玛丽尤其喜欢表现白色,外光下的色彩变化是最为微妙的,外光下的白色受各种环境色的影响,有着无数细微的变化。只有最敏感细致的眼睛才会发现它们的美丽,而玛丽就有着这样的艺术家之瞳。在她巧妙的处理下,外光下的白色表现出一种“透明感的灵气的胜利”。
如果我们有机会看到玛丽的代表作品《赛佛尔的草地》,会发现她与莫奈、毕沙罗这样的外光派大师相比也毫不逊色,是个同样高明的色彩指挥家。
阳光下,白裙幻化出各种灰蓝、灰绿、浅金、淡紫……两个女子皮肤亮处透明而红润的质感与阴影处冷色调产生强烈对比,如果色彩把控能力稍弱,画面就会变成一个花哨的调色盘。而在玛丽的妙笔下,它们显得调和又鲜明。如果这只是显示了她技术上的高明,那么画中两女子脸上笼罩着的一丝淡淡哀愁,则表现出了她对人物内心情感世界的传神描绘。
作品《在灯光下》,描绘了夏日夜晚中围坐桌旁的一家人。微妙的室内光,白色的桌布在灯光下表现出丰富而多变的色差。《白衣妇人》更是一幅以白色为基调的作品,色彩高妙,笔触潇洒,造型准确。她所流露出的才华极大地震撼了她专制的丈夫。
控制狂的特点是什么?他们必须是一切事情的决定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对于任何敢于违逆其意志的人,他们会打击你的自信,贬低你的自尊,让你以为之所以如此,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费利克斯控制与打击妻子的方式是“愚蠢和残酷”的语言暴力。他声称玛丽之所以止步于画家之路,是因为“她从不愿努力,她画过一些令人赏心悦目的速写,但她总是临摹,是她把自己圈了起来。她没有迈出决定性的步伐,没有突破”。
显然,他们的儿子对这位被称为“仁慈的暴君”的老爹的话并不赞同,他后来也成为一名画家,他这样评价他的父母在艺术上的分歧:“她由于对自己的一些作品比较满意,梦想成功,希望开拓走向斗争生活的道路,并愿意画出更多好作品。但是她的丈夫对此却持有非常不同的意见。”
男人这种以“爱”为名的束缚,会被大多数人错认为是爱的表现形式,而忽视了这背后的实质问题。女人或者被诱导,或者被压抑,囚禁于家务、孩子,一地鸡毛……以自我牺牲为代价诠释着社会对于女性的定义,最终习以为常,混淆了习惯与喜欢的区别,成为社会规则的标签与注脚,以为生活的本来面目就应如此。
至于她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有人在乎吗?
并不是说艺术就比家务事更高尚,家务事如同西西弗斯推石头,比成为一个艺术家更艰难。我向来认为操持一个窗明几净、饭桌上总按时有着热气腾腾三餐的家庭,主妇居功至伟,并不比国家总理的贡献小。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喜欢”。能够自我选择、自我决定才是关键所在。
求仁得仁,亦复何怨。怕只怕所得与所求南辕北辙,怨悔在所难免。
玛丽·布拉克芒,这个本可以在美术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名字,却只成为后来人口中的一声叹息。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