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为什么会爱上自己的雕塑
2018-09-03 09:42:05 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王奕丹

在古希腊神话中,塞浦路斯的国王皮格马利翁因为受到母亲抛弃的影响,对女子产生反感,发誓终身不娶。擅长雕塑的他在梦中像是受到神谕似的梦到一位少女,在雕刻作品时,原本打算制作一座男人像的他不自觉地雕刻了一座惟妙惟肖的象牙少女像。雕塑的过程中,他倾注了全部的精力和热情,看着雕像一点点趋于完美,他竟然爱上了这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像对待妻子一样爱抚她、打扮她,为她起名叫伽拉忒亚。皮格马利翁祈求天神赐予雕像生命,许给他做妻子。在爱神阿芙洛狄忒的成全下,少女雕像具备了人的生命,和皮格马利翁厮守一生。

在这个神话故事里,雕塑家在开始雕塑前,潜意识里已经有了自足的形象,在制作时将自己的思想、情感、身体融入了创作。他之所以会将少女雕像认作妻子,除了神话中神谕的存在性质,也有他付出了感情、精力后,个人情欲、思想的移情成分,雕像成为他部分身体能量的转移对象,并与他的身体和生命相通,产生割不断的纠葛。他与雕像感同身受。

以“感同身受”来形容雕塑与雕塑家的关系,并延伸到作品和观众、空间的多维角度,是一个看似简单,实际内涵深刻的话题。8月24日在松美术馆开幕的大型雕塑展《感同身受》,尝试向公众提出并阐释这个观点。展览由中央美院院长范迪安担任学术主持,中央美院副教授刘礼宾策展,共同呈现了“老中青”三代8位艺术家——田世信、隋建国、展望、姜杰、向京、王伟、梁硕、耿雪的40余件雕塑作品。展览分为“体觉”“色醒”两大板块,从“体”和“色”的角度提炼出展览关注的重点。

姜杰 《在》
姜杰 《在》

“体觉”

“体觉”的“体”,是雕塑的“形”和艺术家的“体”;“觉”可认为是“觉知”“觉醒”“觉悟”的多重内涵。

中国人常说“字如其人”,一个人写的字就是他个人综合面貌的显现。同样,艺术家创作的过程,也并不简单是创作外在于自身的作品。每个人的身体时刻面临着自我的更新、消磨、破损、修复、净化,甚至是升华,同时面临着外在接触中所得到的感悟与刺激、潜移默化的影响与瞬间超越的蜕变。雕塑相比起其他的艺术形式,有着与艺术家身体更直接的接触,是内在身体的外在投射。充满灵性的雕塑,可以在身体主体的塑造下,抛开表象“真实”和外在类型化束缚,在世俗的“身体实在”之上,吸纳观念、气息、温度、记忆、灵思等,并结合了对材料、工具等特性的把握、感知、体悟,呈现出从艺术家身体至雕塑作品的升级转化。

在“体觉”板块中,艺术家展望和隋建国的作品虽然都是以抽象的形式展现,但这种“无形之形”却是材料和身体最直接的交融体验。中国古代画论中“六法”的第三法为“应物象形”,两位艺术家选择了身体对雕塑艺术最原初材料——泥和石——的零距离接触,就是让材料按照自身特性和身体节奏呈现更为自然的形态,探索材料在身体融入后的真实性状。

如果艺术家可以与雕塑“感同身受”,那么雕塑家身体的一动一静都会与雕塑材料产生对抗和较量,雕塑作品与观者之间,也会有相通和相悖的交流。在当代艺术形式多样化的语境之下,雕塑也早已不囿于传统泥塑和石雕的单一形式。

艺术家姜杰与耿雪此次展出的作品都是影像与雕塑的结合。姜杰的影像中,老年芭蕾舞爱好者不断重复的笨拙跳跃与展厅另一端静止的芭蕾舞演员雕像背影相对,二者之间是用几千双中央芭蕾舞团废弃的芭蕾舞鞋组成的锥体,像芭蕾舞者将所有力量汇聚在一起的足尖,在一静一动的展厅空间内一击穿透。

耿雪的作品类似于文章开头的神话故事,艺术家将制作米开朗基罗身体的过程拍摄成雕塑教学的影片,艺术家向雕塑读米开朗基罗的情诗,雕塑竟也给艺术家手部的回应。相应地,耿雪展出了影片中制作的米开朗基罗雕像被切割的身体部分,将内部涂成金色,对应米开朗基罗情诗中精神性的信仰和艺术追求。在这动静结合的作品中,观众感知的微妙性嫁接在身体和物质之间,形成“剧场式”的效果。

在“无形之形”“一动一静”之外,还有以“有形之形”回应“体觉”的艺术家。雕塑家田世信与王伟专注于探索传统具象雕塑形象下艺术家自身和雕塑对象结合的可能性。前者以古代着名人物为依托形象,后者集中于马的塑造。将自我理解融进雕塑体内,外化为一种“有形”的形式,通过“形”来展现“无形”之思的集合。从作品异于常人观念内的形象塑造,进入艺术家个人独特的风格特质和艺术理念。

耿雪 《米开朗基罗的情诗》
耿雪 《米开朗基罗的情诗》

“色醒”

从“体”或是“形”到“色”,是艺术史组成的基本内容。六朝刘宋宗炳说画家作画是“身所盘桓,目所绸缪。以形写形,以色貌色”,形色同时具备。“六法”中“随类赋彩”作为第四法也有其重要性。

在西方,17世纪法国学院派内部分裂为普桑派和鲁本斯派,19世纪安格尔与德拉克洛瓦关于“素描与色彩”发生争论,在罗斯金和惠斯勒那场19世纪末着名的官司中,惠斯勒让色彩作为主体获得了胜利。

色彩是形体的附庸吗?随着近现代考古科研技术的进步,人们终于发现,原来古希腊雕塑与兵马俑那“高贵”与“伟大”的形体上其实原本都附着了浓烈的色彩。如果没有这样的“发现”,艺术史对于色彩的观念是否会遭到颠覆呢?

梅洛·庞蒂在他的现象学思想中提出,我们应该通过身体了解我们自己以及周身的世界。纯粹通过非具身化的眼睛的观看,无法理解拥有复杂感官的自己以及这个世界。因此,观看必须与身体的动态和触觉的体验相结合。

如今人们所处的“景观社会”中充斥斑斓甚至混乱的色彩冲击,感知世界的第一途径是睁开眼睛观看。看到的“色”是表面,同时,“色”其实是途径、也是因果。展览的第二板块“色醒”,借助着色雕塑,意图启发形体之外“色”的自我觉醒和被运用的方式,同时还包含着“色”具有的醒世作用和冲击力。

人们希望看到表象世界背后的真实,但何为真实?真实只是为表象所遮蔽吗?真实藏匿在席位、隐蔽的人间隙缝中,以“表象”之形与色观己观物,寻求真性。佛经中“着色相”与“不着一物”其实是一样的,《心经》中讲“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而“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它指向人们想探寻的真性,自性即真我,从色入性。

在展览第二板块“色醒”中,艺术家向京的作品做出了阐述。她的作品通过微妙的色彩运用,表达人性深处微妙的情感欲望——抑郁的、沉默的、嗔怒的、求而不得的……仿佛在一切“色相”中,能提供一条向内心和真我探寻的通道。

姜杰置于室外的雕塑作品《在》用色彩对比鲜明的婴儿半身像,配合细微的表情,让观众发现婴儿在无法表达之下难以捕捉的特殊情绪。王伟展出的小孩头像,同样也捕捉到孩子一瞬间的情绪,如同制作方式一样具有不可复制性,无大喜大怒却也难言其中滋味。展望的《第八十六尊圣象》在“色醒”意义阐释中采用了另一种方式——“破”与“立”,毁灭与永恒。在“色”的表象与“空”的内涵不断的分离与结合中,不变的是什么?如《金刚经》所言:“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

从“体”“色”入手,以“觉”“醒”为径。感同身受指向艺术家的“感”、观者的“感”,所要“同”的,不仅是体会艺术家所要传达的意图,还有雕塑本体材质、色彩自身的语言特性。与艺术家感同身受,甚至与雕塑“身受同感”,从雕塑的表象、材质向内部追求延伸,然后携载综合体悟再次回到外部,得以扩展,明心见性,是《感同身受》雕塑展期望传达的意图,也是中国当代雕塑艺术家们思考的方向。

编辑: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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