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淑兰剪纸《和和美美》
当下,消失的乡村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带走中国民间丰富的艺术生命和形式。陕北的城镇与其他地方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带着白头巾唱民歌的人没有了;如果你去往河南,恐怕也很难再看到一场淮阳人祖庙会。无论是陕西皮影还是绛州鼓乐,在历史上充满活力的中国民间艺术正在这个时代静悄悄地消亡。然而,徐悲鸿弟子、中央美院民间美术系创始人杨先让认为,正是这些典籍不载、正史不论的民间艺术,与平民百姓相伴共存,在很大范围内成为了支撑一个民族的元气。
三十年前,为了抢救民间艺术遗产,杨先让曾数次带队考察黄河流域,记录下了诸如安塞腰鼓、汉画像石、木版年画、剪纸、农民画、石刻、泥(面)塑等民间技艺,挖掘出了一批优秀的民间艺人(如刘兰英剪纸、苏兰花剪纸、潘京乐皮影等)。台湾《汉声》杂志根据收集的资料和日记手稿编辑了三年,成书《黄河十四走》,为中国黄河流域的民间艺术留下了珍贵的图文资料。画家黄永玉是这么形容杨先让的十四走的:“这一走,就好像当年梁思成、林徽因为了传统建筑的那一走,罗振玉甲骨文的那一走,叶恭绰龙门的那一走……理出文化行当一条新的脉络,点明了研究民间艺术的一个方向,一个方法,是一个铁打的、无限远大的可能性。”
杨先让
庆阳民间艺术:耳枕、布虎、肚兜
日前,当年出走黄河的亲历者们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北京阅读季、东方历史评论及汉声联合主办的一场活动上再次聚首,叙说了当年那场栉风沐雨的黄河之行,以及《黄河十四走》成书并引起极大轰动的背后故事。
“我老是说民间美术好,到底好在哪里,我得去黄河去考察”
1981年以后,杨先让受命协助组建中央美术学院年画、连环画系,1984年又力排众议将该系改建成为民间美术系,并担任系主任。为了获得第一手数据,他亲自率队先后十四次深入黄河流域考察民间艺术,从1986年春节直至1989年9月,历时四年之久,足迹遍及青海、宁夏、陕西、山西、河南、河北、山东八省。“走黄河第一个原因是赶鸭子上架,”他说,“因为我学过的油画版画都是洋的,我老是说民间美术好,到底好在哪里,我得去黄河去考察。”
杨先让在《黄河十四走》一书的自序中写道:“西方的艺术流向,从中世纪歌颂神到文艺复兴时歌颂人,再发展到今日的各流派,其中有借助于东方,也有借助于原始艺术;而中国艺术为什么就不可以从中国这片古老而悠久的民间艺术土壤中吸取营养?”至于为何选择黄河流域作为考察起点,他认为,黄河流域是最具有中华民族文化艺术代表性的大区域、大文化圈。从高原到沿海,从仰韶文化到大汶口文化,从原始社会发展到现代社会,变异清晰。在漫长的封建时代,帝王争地建都又大都围绕着黄河流域,人称黄河为华夏民族的摇篮并非过誉。这里所产生的一切民间艺术活动与考古学、哲学史、古代史、民俗学、民族学、艺术史等学科,在内涵和根源上又密切相连。因此,考察黄河流域的民间艺术,很可能会获得打开中国其他地区民间艺术的一把钥匙。
陕西华县农村里,结婚时新娘姥姥家送来祝贺的双虎头龙身鱼尾大面花。图为作者之一杨阳手捧面花
行走黄河的旅途坎坷艰辛,由于经费紧张,队员的食宿条件都非常艰苦。在活动现场,中央美院现人文学院教授乔晓光回忆起了当年走黄河的故事,他讲到,“有次我们租了一个北京吉普,杨老师嫌贵给换成了拖拉机,结果颠了一路把摄像设备颠坏了,花了600块钱去修,他为此心疼了好久。”为了多走几个地方,考察队通常坐火车都只买站票,当时已经五六十岁的杨先让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学生们先前对杨先让的印象是美院帅哥,每天西装革履地在校园里走,特别爱干净。他们没想到的是,在穷山恶水的环境里,遇到脏得连年轻人都不敢贴饭碗边喝的小米粥,杨先让抱起来碗来就喝。虽然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艺术界已经流行起了卖画赚钱,但是他坚决拒绝卖画,“我是资本家出身,我知道钱是怎么回事,都会没有的,所以我对卖画没兴趣,就一头扎到了走黄河。”
考察队从黄河上游的青海、甘肃、宁夏到中下游的陕西、山西、河南、河北、山东诸省,一路跋涉,一路寻访、考察、记录,将几万字的笔记、数千张照片、上百种民艺收集及调查者本人毕生难忘的体验凝结在一起,最终汇聚为一部民艺考察的经典之作——《黄河十四走》。
黄河考察一行人,从佳县乘船渡黄河
对参与此行的美院师生来说,虽然考察途中条件艰苦,但接触到中国艺术最本真一面后所感受到的震撼是巨大的。乔晓光回忆起那些日子,说自己“天天激动、天天兴奋”,他说:“我们见了很多真实的人、真实的作品、真实的生活,现在想起来,《黄河十四走》是中国几千年农耕文明最后的回光返照,乡村是乡村,没有人认为它会改变。但现在想起来,杨老师走完了以后,(乡村)就变了”。
陕北黄土高原上一户人家迎娶新娘,举行古老的结发仪式
因袭古人与模仿西方,都不是中国当代艺术应走的道路
杨先让在书中提出,中国的民族艺术由本源艺术再化分为民间和非民间两个部分,民间艺术是直接传承本源艺术的,是非民间艺术的源泉,是不能不加以研究和探讨的。本源哲学指的是中华民族的“阴阳相合,化生万物”和“万物生生不息”思想,一个民族的本源文化决定了它的哲学观、艺术观、感情气质、心理素质和民族精神。他继而谈到:“民间艺术的共同主题是歌颂生命,歌颂生殖繁衍,这些观念是由阴阳相交而生万物的古代哲学来的,正好与本源艺术同出一辙。”具体举例来说,半坡出土的人面双鱼纹彩陶及陶盆边上的等距纹饰,是否就是以鱼形图案表现一阴一阳相合的太极图的雏形呢?是否与相传是伏羲所制的八卦符号有联系呢?
陕西西安半坡与临潼姜寨出土彩陶上的人面双鱼纹
山西对鸡剪纸,鸡在民间艺术里象征辟邪护生、生殖繁衍。
这十四走走下来,杨先让感慨道:“使我就像捅破窗户纸,看清楚民间美术的来龙去脉,也摸着了民间艺术的根。”当年的央美学生、曾参加过黄河十四走的孙琴认为,“这次行走发生在大家不知道中国文化怎么发展、中国艺术如何教育的时候。杨老师创办了这个民间美术系,他解决的是中国造型艺术如何走下去的问题,是关于如何寻根的灵魂深处的问题,”他呼吁的是,国画系、油画系、版画系的学生也真的需要学习中国民间艺术,“如果不这么学习,他们的艺术会出现盲目的现象,就是不知道最后走向哪里。”
中国艺术发展到今天,应该怎样继续走下去,是当代中国每位艺术工作者都需思考的问题。杨先让说,经历过近百年历史的曲折,中国的艺术工作者似乎已领悟到,因袭古人与模仿西方都不是应走的道路,但何去何从却还没有一个明显的方向。“一直被上层社会忽视的中国传统民间艺术,放在整个世界范畴来看也是最为丰厚和丰富多彩的,那是一片未被开发的宝藏,将会为中国艺术家提供无限的灵感,给予他们极大的启示。”
台湾出版人、《汉声》杂志创办人之一黄永松,也参与了25年前第一版《黄河十四走》的编辑工作。在活动现场,他感叹道,“我们常问民族文化在哪里?民族文化就在我们心里,我们的乡土就在我们脚下。我们是一个大民族,我们的民族人口数是全人类最多的,我们的优质文化本来就应该自己营养自己,自己丰富自己,也可以分享给其他人们,即使今天是新的泥土和新的时代,我们也要抓好自己的精神。“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