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知的艺术史,其实是片面的艺术史。它所聚焦的,仅仅是少数幸存的重要作品。而更多的艺术品,失落在了浩瀚的历史长河。它们存世之时,可能与不少幸存的经典艺术品同样重要,同样值得赞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日后,由于盗窃、战争、天灾、有心或无意的毁灭等种种原因,它们消失了,只有少数失而复得。若将它们汇聚在一起,构成的是一个令人惊叹的艺术史负空间。比如,达·芬奇失落了的巨型雕塑《斯福扎马》应该与《蒙娜丽莎》同等重要,毕加索焚毁的《朵拉·玛尔》应该骄傲地挂在他的《玛丽·特雷莎·沃特》旁边。
2002年12月7日,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失窃
委拉斯凯兹的巨幅绘画《宫娥图》
新近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引进出版的《失落的艺术》一书,带领人们走进的就是这样一座“失落艺术品博物馆”。该书作者美国学者诺亚·查尼指出,这家博物馆的经典藏品数量,超过全世界现有博物馆藏量的总和。它刻骨铭心地提醒着世人,人间珍宝得之难而失之易。——编者
失窃——1990年,两个乔装成警察的窃贼闯进加德纳博物馆,偷走了13件作品
窃贼忽略名作,却对价值远逊的物品下手;小心翼翼地盗走一些艺术品,却对另一些艺术品肆意践踏;强行进入博物馆却又不忍心打碎里面的玻璃格。这件案子是迄今美国历史上最大的艺术盗窃案,也可能是历史上和平时期案值最大的盗窃案
或许,最着名的艺术盗窃悬案发生在1990年圣帕特里克节,地点是波士顿的伊莎贝拉·斯图亚特·加德纳博物馆。两个窃贼乔装成警察,在员工通道入口猛敲了几个小时。他们声称这里发生了骚乱,警方派他们前来调查。没有确认他们的身份,没有听从馆长的指令,值夜的门卫开了门。结果门卫被立刻抓起来,捆住手脚,堵住嘴巴。两个窃贼弄坏监控,在博物馆里如入无人之境,肆意偷窃。其实,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企图破门而入。几天前,是不同的守夜人值班,其中一个窃贼就疯狂地敲击过员工通道入口,高呼遇到拦路抢劫,乞求门卫相救。是夜值班门卫严守馆约,没有开门。过后,他们看见这个“受害者”主动跟着“拦路抢劫犯”走开。
但是,由于不同的门卫当班,两个窃贼的第二方案奏效。他们最终偷走13件作品,包括伦勃朗的《加利利海风暴》、维米尔的《演奏会》、马奈的《在托托尼》、埃德加·德加斯的五幅纸画和盖瓦尔特·弗林克的《方尖碑风景画》(1638)。值得注意的是,两个窃贼没有选择偷窃通常认为更有价值的作品,如提香的《掠夺欧罗巴》、波提切利的一幅作品、拉斐尔的两幅作品,相反,选择偷窃了一面中国商代的鼓。他们设法从画框中撕下一些十七世纪的荷兰画,结果没有成功,就把画作连同画框扔在地上,胡乱践踏。他们还想打开一扇玻璃格,里面放的是一面拿破仑战旗,相比于他们忽略的其他艺术品,这面战旗价值有限;在尝试失败后,他们没有打碎玻璃,而是拿走了鹰形的旗杆叶尖饰品。对于这种奇怪的偷窃方式,调查人员仍然不解:窃贼忽略名作,却对价值远逊的物品下手;小心翼翼地盗走一些艺术品,却对另一些艺术品肆意践踏;强行进入博物馆却又不忍心打碎里面的玻璃格。这件案子是迄今美国历史上最大的艺术盗窃案,也可能是历史上和平时期案值最大的盗窃案。据估价,失窃艺术品价值高达五亿美元。
这个案子最初进行的是冷处理。1994年,赎金要求送达加德纳博物馆馆长手中,要价只有260万美元,不及失窃艺术品总价值的零头。博物馆方面答应了要求,他们遵照对方指令,在《波士顿环球报》上登载了一则加密信息。但他们再也没有得到窃贼方面的消息,或许是因为执法部门卷入,或许是因为这是虚假的要求。1997年,有人带新闻记者汤姆·马萨伯格到纽约布鲁克林区的一家库房,让他瞟了一眼可能是失窃的伦勃朗作品,但这条线索没有进展。马萨伯格得到一些画屑,被告知取自伦勃朗的画作。鉴定分析报告显示,尽管这是十七世纪荷兰的颜料,但不可能来自伦勃朗的失窃作品,而是可能来自另一幅失窃的画作。自盗窃案发生到第一次收到赎金要求,空窗期长达三年,这个时差表明,窃贼最初想为这些艺术品找买家,或者有一个买家,但交易失败,因此才转回头来勒索赎金。
明确知道偷什么,不偷什么,这暗示窃贼心中有一张艺术品的心愿单,尽管委托偷走某种艺术品的犯罪艺术品收藏家几乎不存在。每年世界各地有上万宗艺术品盗窃案报道,艺术品盗窃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活动,艺术史学家只知道几十桩和平时期的案子,是盗贼接受委托专门偷窃某件指定的名作。加德纳博物馆盗窃案究竟是何人所为,猜测是接二连三:爱尔兰共和军、科西嘉黑手党、波士顿黑帮老板怀特利·巴尔杰、或是内鬼。但无一得到证实。
加德纳博物馆悬赏金额丰厚,高达五百万美元,希望得到线索,寻回失窃的艺术品。这份赏金一直激励着侦探,不管是职业还是业余,继续搜寻艺术品下落。
战争——1945年,随着伊明道夫城堡被炸毁,克林姆特的15幅作品不知所踪
2012年,一共1406件打包好的失落艺术品现身德国艺术收藏家科尼利厄斯·古力特在慕尼黑的公寓。一次性发现如此多的宝藏,简直难以想象,但这提供了希望,其他一些消失的艺术珍宝,可能隐藏在某个地方等待被人发现
二战期间,许多艺术品,特别是但不完全是欧洲犹太人家的艺术品,为了筹资出逃,只有被迫出售,或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没收。古斯塔夫·克林姆特的画作《特鲁德·斯坦纳》就是个例子。这一幅空灵的肖像画完成于1898年,是克林姆特的少作,那时他还没有成为维也纳社会的娇子。1938年3月12日,就在纳粹占领维也纳后,画中少女的母亲珍妮·斯坦纳仓促出逃。这一幅画被收缴,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抵税,尽管没有记录显示她家欠税;事实上,他们没有多少产业,也不可能欠税。欠税的借口是纳粹的惯用伎俩,用以夺走他们早就看中的东西。这幅画没收后的命运暧昧不明。1941年4月它被拍卖,此后再没有消息。特鲁德·斯坦纳十三岁就死了,这是她死后的画像,因此,这幅画的幽灵更加令人恐怖,它是幽灵的幽灵。
但是,相比起某些已经遭抹杀的艺术品,《特鲁德·斯坦纳》下落不明的命运要好得多。塞雷娜·莱德尔(珍妮·斯坦纳的妹妹;她们都是普利策奖得主)收藏了许多克林姆特作品。1940年,就在纳粹浪潮卷来前夕,她从维也纳逃到布达佩斯。盖世太保打包了她家的藏品——包括所有的克林姆特作品——运到专门存放劫掠艺术品的伊明道夫城堡,这是纳粹的许多藏宝地之一,他们计划将宝物藏到战争结束后。但在1945年3月19日,希特勒下达了臭名昭着的“尼禄法令”,特别强调用焦土政策毁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以免落入来势汹汹的盟军手里,给他们送去利益。希特勒想到的是烧毁工厂、矿山和粮仓。不清楚他是否也想烧毁成千上万的艺术珍宝——这些艺术品主要通过从事艺术品和档案盗窃的纳粹组织“罗森堡国家指导总部”掠夺而来。有证据显示,希特勒可能不想销毁艺术品,因为他的私人秘书马丁·鲍曼就设法阻止奥古斯特·恩格拉布炸毁盐矿。恩格拉布是负责奥地利奥尔陶斯一处古盐矿中劫掠艺术品收藏设施的纳粹地方官员。古盐矿里藏了七千多件最珍贵的劫掠艺术品,包括米开朗琪罗的《布鲁日圣母》(1501-1504年)和扬·凡·艾克的《对神秘羔羊的崇拜》(约1432年)。恩格拉布决定按照他所理解的“尼禄法令”执行,而鲍曼认为,希特勒的意思是只炸掉盐矿出口,将盐矿封起来,不准盟军进入,由此保存里面的艺术品。幸运的是,在奥地利矿工和地下抵抗组织的英勇斗争下,他们挫败了恩格拉布的计划,拯救了这批艺术品。
其他珍宝不是那么幸运。1945年5月7日,随着希特勒死亡,面对势不可挡的盟军进逼,党卫队炸毁了伊明道夫城堡,一并焚毁的有几十件艺术品,包括克林姆特的十五幅作品。不过,总有一线希望,有些艺术品会漏网。一份1946年的警方报告显示,在炸毁城堡的前夜,党卫队“在城堡里彻夜狂欢”。这次炸毁行动经过了周密安排,城堡里的艺术品甚至得到纳粹的欣赏,城堡炸毁前还留有时间举办告别晚会,这一切表明,在炸药被安装到城堡四个童话般的塔楼里之前,其中一些艺术品可能早就秘密转移。当这座城堡化为灰烬之后,小道消息传回维也纳,无一件艺术品幸存。令人伤感的是,这很有可能,但人们还是心存一线希望,也有人从阴谋论的角度暗自揣测,这样一份警方报告正是狡猾的党卫队希望我们相信的东西。
或许,克林姆特的几件作品在某个秘密的地方正等待发现,就像德国艺术收藏家科尼利厄斯·古力特在慕尼黑的公寓。他的父亲希登布兰德·古力特当过纳粹,后来从事劫掠艺术品经营。2012年,科尼利厄斯因偷税漏税被查,在他慕尼黑公寓里发现了打包好的失落艺术品,一共1406件,包括马蒂斯、夏加尔、迪克斯、雷诺阿和莫奈等人的作品。古力特在2014年去世,他把藏品捐赠给了伯尔尼美术博物馆,这是一个有趣的决定,将这些艺术品从德国转移到瑞士。是否应该接受这批作为礼物的劫掠艺术品,媒体上有许多争论。伯尔尼美术博物馆最终决定接受捐赠,前提是艺术品的前主人没有异议。(在这批艺术品中,只有几件有争议而物归原主,博物馆承诺将配合今后的申诉。)在这个例子中,一次性发现如此多的宝藏,简直难以想象,但这提供了希望,其他一些消失的艺术珍宝,可能隐藏在某个地方等待被人发现。
物主销毁——16世纪,焚毁自己的素描,是米开朗琪罗经常做的一件事
当时,艺术家在创作伟大作品时要尽量不要表现出或尽量不要承认着力的痕迹。对于“轻松”的文化强调,导致米开朗琪罗将作品付之一炬,以抹杀草图的痕迹,确保他的画品是观者所见的那么完美
莱昂纳多·塞拉伊奥将蜡烛靠近,在一瓶墨水中蘸了一下鹅毛笔,在一张粗糙的小纸片上写下日期:1518年2月5日。纸笔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而空荡的画室中低语。他在给逝去的主人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写信,说他已经焚毁了所有米开朗琪罗与原物大小一致的素描和草图。“我虽心痛,但您的遗愿要完成。”
乔尔乔·瓦萨里提到过米开朗琪罗(1475-1564)只是“在他生命尽头”才焚毁素描;但这封他助手塞拉伊奥的信,证明他经常这样做。
瓦萨里是最早主动出击收藏素描的藏家之一,他认为素描是一种值得保存和展览的艺术形式。这个文艺复兴时期画家、建筑师、写他艺术家同行的传记作家,收集了许多他崇拜的同行的素描。他把这些同行写入《艺园名人传》(1550),一本被认为是艺术史的开山之作。除了为《艺园名人传》收集传记信息之外,他还收集素描,作为这些艺术家的遗迹,从中洞察每个艺术家的创造过程。在所有失落的艺术珍宝中,最伟大之一是瓦萨里本人的《素描图册》。它开始于瓦萨里得到的伟大佛罗伦萨雕塑家洛伦佐·吉贝尔蒂(1378-1455)收藏的素描。瓦萨里丰富和拓展了这批收藏,他利用多卷的空白书,将包括契马布埃和米开朗琪罗等艺术家的素描贴进书页。他会在这些真迹的页边勾勒自己的素描。他的素描的灵感来自这些真迹,是向它们的风格致敬。《素描图册》是一个人便携式的博物馆,直到几百年后,现代意义上的艺术博物馆才出现,艺术品经纪人和收藏家才开始搜求素描。在那时,《素描图册》页边的素描,只是看成是绘画和建筑的草图,就如一栋房子的蓝图,房子建好后,你保存房子就行,没有必要保存蓝图。
在16世纪的意大利,艺术家在创作伟大作品时要尽量不要表现出或尽量不要承认着力的痕迹。这种风格被称为“sprezzatura”。这个词汇可译为“轻松”,它是一种故意装出的漫不经心风格,有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味道,不用费心血或汗水(关于这种风格,最着名的描述见于巴尔达萨雷·卡斯蒂利奥内1528年畅销作品《廷臣之书》中的对话)。对于“轻松”的文化强调,导致米开朗琪罗摧毁了自己的几十幅素描,将它们付之一炬,以抹杀草图的痕迹,确保他的画品是观者所见的那么完美。1568年,在出版了新修订的《艺园名人传》后,瓦萨里还出版了一本薄薄的选本,只记载米开朗琪罗的生平,书名为《米开朗琪罗传》。他在书中写道:
我知道,就在他临终前不久,他亲手焚毁了大量的设计、草图和素描,为的是不让任何人看出他的劳作,看出考验其天才的方法,看出他并非显得的那么完美。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