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出身卑微的人家来说,备极哀荣的定义,莫过于把透过孩子的手绘遗容,呈现在奥塞博物馆偌大厅堂,不但供人瞻仰,更与历史巨将对话。
这个把妈妈遗容画得凄楚动人的艺术家,叫严培明。1960年生于上海,在4个孩子之家,排行老二,父母都是工人。父亲曾在一家肉类加工场工作,母亲则在弄堂加工厂做手工,是典型卑微寒门。然而,人穷志不穷。
严培明的少年记忆,就是人们聚集在他家附近寺庙,焚烧学术书籍时的熊熊烈火,和街上等待观看满载死刑犯的卡车驶过时的鼎沸人头。
这个不爱说话、带有严重口吃的男孩,在充斥着标语大字报和动荡的气息之中,开始了画画。画工农兵,画领袖和英雄形象,有时甚至照着“大字报”画“反革命分子”像。因为不用上学,闲得发荒,他就每天画画。
读中学时,遇到一位好老师,他开始认真考虑走绘画这条路,打算成为一名专业画家,希望将来能去剧团或电影院画海报。在当时,画海报,几乎是学美术的人的最好出路了。但他报考上海工艺美术学校却没被录取。被拒之门外,不是因为绘画才能不足,而是因为口试没过关。他是患有严重口吃,而口吃在当时被认为是种残疾。
严培明的艺术生涯和少年意气遭遇了重大挫折,没能考上上海工艺美校,他倍感失望和沮丧,完全看不到在国内的任何前途。对一般人而言,大概就放弃走艺术之路的念头。
但是,严培明很不一样。言语上障碍,使他更钟情于不需要多说话,就能表达思想的绘画。
1980年,在定居法国的亲友的帮助下,鼓足勇气,以学生签证去了法国。
“在中国我命中注定没戏,因为我是底层工人的儿子。无论我努力,获得成功的机会都很渺茫。我没有立足之地。而在法国,底层阶级出生的艺术家,也可以有自己的未来。”
果然,法国给了他新的机会。
在法国,他理所当然从零开始,但他觉得,在那里不必担心他的口吃障碍,也没有人闻问自己的出生与家庭背景,只要努力,累积够多能力,就能获得别人的承认,当地人们,根本不太在乎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他在法国努力学习法语,白天学习绘画,晚上到一家台湾人开的餐馆打工,这样坚持了8年,终于在1989年从Ecoledes Beaux Arts of Dijon取得学位。
有了美术文凭,还不够,他希望打入巴黎的主流艺术圈,以及重要馆博机构。他夸下豪语,如果不能在法国当代艺术圣堂展览蓬皮度艺术中心,绝不回家鄕,是他破釜沉舟、力争上游的决心展现。
1990年,他首次参加了巴黎艺术联展,引起了公众的注目。
1991年,与陈箴、黄永砯、蔡国强与谷文达,获邀参加侯瀚如为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策划的联展,总算实现梦想。那次展览后,他立刻买机票回国,这是他客次法国迪戎的第11年,第一次回到中国,同年他结了婚,也在第戎组织了三代同堂的家。
经历过1966年到1976年中国文化大革命,全方位的阶级斗争,刻骨铭心。但严培的憨厚质素,一点都不受影响,除了厚待巴黎那帮艺术同侪,逢年过节,总是呼朋引伴,举办家庭聚会。友人回忆,颜培明总是把冰箱塞得满满的,大家带着家人到第戎颜府一住就是好几个晚上,惜情重义,大家有口皆碑。
他不只对朋友好,侍俸父母更是孝顺。去过严家的人,都吃过严妈妈烧的家乡土菜,又咸又硬,而餐桌旁,是不良于行的老爸爸,同桌共吃,老妈妈煮什么,客人就吃什么。严培明习惯自如地外客带回家,豪不隐瞒或作做。
2019年是法国现实主义美学先驱画家库尔贝(GustaveCourbet;1819-1877)诞辰200周年纪念年,法国奥塞博物馆举行系列纪念画展,特别邀请严培明参展,这是无比的荣耀,羡煞不少艺术家。
当大家屏气凝神,等着看严培明端出什么好菜,与库尔贝大师对话。当答案揭晓,是个题目叫《上海的葬礼》(UnEnterrementAShanghai)展覧,总共只展出3幅巨大尺寸作品,理由是库尔贝知名的《奥南的葬礼》,与严培明的《上海的葬礼》,时空胶囊中的惺惺相惜。
这是回应奥塞博物馆冠冕唐皇的理由,但是大家心知肚明、感动不已的是严培明的孝心,他把母亲的遗容与丧礼仪式,透过他亲手描绘,一笔一血泪,丝丝入扣,栩栩如生的母亲素容,搬上奥塞博物馆的神圣殿堂,庄严凛然。这是孝顺儿子,表彰亡母宏恩大爱的极至。
工人阶级的家庭背景,因为口吃被拒绝录取的爱画画小孩,没有被环境屈服,一步一脚印,构筑了自己的艺术成就与高度。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功成名就,没有因此鄙视了卑微的亲人。他放弃可因为大美术馆加持,展出美美的画,卖昂贵的价钱,而是专心一意地画出中国母亲的慈蔼,把孝思与怀念,高高系在奥塞博物馆的圣洁展厅,让到博物馆参访的所有人,一并加入他的孝子追亲行列,咏颂永恒的母爱春晖。
我欣赏、也收藏严培明早期一些作品,更由衷感佩他质朴温润、始终如一的孝心!
作者为典藏杂志社社长
编辑: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