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其
周二去韩国光州,在光州美术馆与一批年轻艺术家对话。忽然发现新一代的艺术不再有什么韩国艺术、中国艺术、欧洲艺术、美国艺术,这一代人的作品国家特征越来越少。世界正在发生变化,他们与上一代人类不同。但彼此相像,就像来自同一个安逸的离岛。
有一组九人的年轻艺术家半年后将在北京举办一个展览,他们希望中国评论家与这批艺术家有一个对话。在每个艺术家介绍自己的作品和理念后,韩方让我评价一下韩国的年轻艺术家。
我表达了一些印象:一,找不到一个最好的作品,也找不到一个最差的作品,作品都很有感觉,但没有激情;二,语言上,越来越受艺术设计、时尚插图和装饰艺术的影响;有艺术工艺化的趋向;三,新一代注重自我和艺术的关系,但不管这种自我有没有意义,有些自我历史上已出现过类似的特征了,有些自我没有什么重大意义。新一代好像只管把自我变成一种隐喻形式,而不是将这个自我放入精神史的框架去观看。
总体上,新一代的艺术比商业艺术更个性,但在思想上缺乏知识分子视野,不关心历史、政治和社会议题。他们的当代艺术因此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状态:比商业艺术高级一些,比艺术的知识分子精神低一层次。我自己的这番印象不完全来自韩国,中国、欧美、日本的年轻艺术家几乎都是如此。我说,并非是责怪大家的艺术,只是在描述一种新的特征。我对中国年轻艺术作品也不满意,但有时又觉得他们也只能这样了,因为大家成长于一个安逸的时代。
这一代人没有经历过社会动荡和苦大仇深的生活,基本的物质生活都能得到满足,上学、工作成长于有电梯、汽车和包豪斯设计的都市环境,长辈对待年轻人平等并以鼓励的方式,开放同步的国际化信息,日常用品不仅包括全球化的手机、私家车、T恤衫、上网、游戏、流行歌曲、影视剧、酒吧等,这些沃尔超市和跨国公司的用品使日常生活变得艺术化。
残酷的政治和一部分人的贫穷生活还存在,但城市的政治局限在政治圈,贫困人群在边远地区,大部分从事当代艺术的年轻人接触不到。他们直接感官体验的是风平浪静公司、大学或酒吧街生活,有些人也许觉得无聊。
世界进入高级资本主义社会后,政治、社会和自我依然有问题,但所有问题都是结构性的,比如社会、政治的问题是结构性的,自我的问题在于精神结构的总体性。但每一个人在超市、影院、博物馆、百货大楼、酒吧、办公室和社区住宅等生存空间感受不到直接的痛苦,但人们还是有一种渺茫或孤独感。韩国进入了一个中产阶级社会,这个社会不会再有更好的发展,也不会再有更坏的生活。
在中产阶级社会,一种生存之安逸又无聊、发展之停滞又心有不甘的复杂感成为一种自我主调。在光州碰到一个当地报纸的中年女记者,她说,她那一代年轻时参与民主运动,热衷于讨论政治,但民主之后,还是存在一个集团在控制社会,这个集团有政客变成了资本家,青年一代不再关心政治和社会。年轻的艺术家在画面上寻求日本浮世绘式的装饰风格,将自己经验中的冰淇淋、漫画、玩具汽车、布娃娃、舞会假面等图像放入画面,这让老一代看了觉得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但年轻人的经验中除了这些没有别的。
新一代的作品越来越像在制作一件奢侈品或高级时尚产品,作品的内在没有问题。这并非世界没有问题,而是问题结构化了。就像一幢房子的每个房间内的墙面和每一个局部都是很漂亮的,但每一个人站在楼房的一个位置所看到的局部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整个大楼的结构,对结构性问题的认识需要掌握系统的知识后才能认识到,这是所谓知识分子视野,即知识分子站在楼道口也感到总体的结构出了问题。
年轻艺术家普遍都接受过学院教育,但美术学院的训练越来越技术化,缺乏知识分子的思想训练,这使得当代艺术只有技术美学,但没有精神议题。这实际上就是新一代艺术家面临视野盲点,即通过自我整幢大楼的局部的体验是感受不到问题的,艺术家的内心装着一个知识结构才能在一个具体位置就预感到大楼的总体问题。
世界资本主义发展到了高级阶段,这个阶段似乎为普通人创造了一个个安逸的城市社区,但这些社区仿佛像一个个安逸的隔离区或城市离岛,他们见不到深居另一些城堡、市政厅、高楼复式公寓的新贵阶层、政治家或资本家集团,后者实际上在控制着这个世界。离岛上的人们生活安逸,但他们好像被抛到了一个天堂陷阱。
阶级斗争因为城市离岛的区隔难以再发生冲突,但阶级对结构的控制以及由此对离岛上的白领阶层及年轻一代的自我转变为一种结构性影响,但年轻人认识不到这一点。年轻一代成长于这些安逸的离岛,由此这个岛上年轻人跟世界历史发生了偏移,他们跟过去的历史隔断了记忆,并像一群新人独自飘往另一个方向。
2012年4月7日写于望京
【编辑:成小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