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平实的角度讲,冯原是一个思想家。
在经历了那么多年文化上装腔作势的岁月之后,我对“思想家”这个词一直有畏惧感,而以为是那些抢出风头大言不惭或者自恋自爱自傲到迹近疯子的家伙们虚荣而美丽的称呼,以至于今天我一听说谁是“思想家”,私底下一定会禁不住地掩口窃笑,然后躲得远远的,免得给“思想”污染。
可冯原的确是一个思想家,和我曾经窃笑的种类完全不同,因为他的爱好就是思想,甚至很多时候,他会想得很出格。
冯原的思想很纠结,表现在他的文字上,常常会在一些论题上不停地绕弯子,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有的人是因为本来就想不清楚问题,绕了半天,也不知在说什么,可冯原相反,因为他想得太过复杂,是一种清晰的复杂,或复杂的清晰,所以就只好不停地纠结,说了一,再说二,然后说三,最后返过来,重新去说一,说二,说三。他的博士论文列入广东社科优秀论文序列,已经出版,书名就颇为纠结,叫《象征的力场》。其实,我知道他所谈论的问题,简单说就是一个,“形名关系”。具体而言就是,形如何获得命名,命名又如何创造了形。可他就这个似乎是建筑、似乎是建筑理论、又似乎是建筑史、同时三者都不是的问题,洋洋洒洒地写了30万字,折磨得导师们眼花花。幸亏他的博士导师刘管平教授智慧超群,三下五除二就破解了其中的关键,而没有给聪明的弟子糊弄,并能从容地提出中肯的意见。至今冯原都保持了与导师的良好关系,这大概是其中一个原因。
我绝对相信很少人能够耐心去阅读冯原的《象征的力场》,但是,我敢负责任地说,他的思想基础,包括思维方法,全都在这本书里。
冯原的思想很庞杂。他是学画出生,青年时代读版画系,读研究生时,方向是素描。这说明他画得一手好画。事实上也是如此。冯原长处是对形的把握,直觉甚好。从一开始他就是反美院素描系统的,这一点和我相同,以“套路主义”者自居,以为绘画就是套路,掌握了就掌握了,不掌握,永远也无法掌握。不过,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冯原压根就不喜欢绘画这件事,他甚至觉得,画画很奇怪,在纸上涂来抹去的,基本上是有病。
那么,冯原喜欢什么?和他交往渐久,才知道,他喜欢的东西太多,完全无法集中。
比如,他热爱唱歌。我说的是那种通俗歌,而且还唱得很好。我常常开玩笑说,他唱张学友的《情网》,才知道张是学他的。冯原告诉我一个故事,读大学时,学生们向往当代艺术,包括与当代艺术相关的波希米亚趣味。有一天,同班一同学发现冯原喜欢邓丽君,于是大肆嘲弄,以为趣味过于世俗。有意思的是,冯原也不否认,尽管他对当代艺术的理解,绝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关键是,冯原告诉我,他从小崇拜男演员孙道临,尤其是他的说话腔调。他从小的本事之一是背诵《哈姆雷特》,整场整场的背。我们平时在一起玩耍,其中一项内容是,由他来背诵哈姆雷特的台词,当然是孙道临风格的。这说明他对声音有特殊记忆力。这一点也表现在他对所喜欢的电影上,比如,他说看一遍卡通片《孙悟空大闹天宫》,就差不多把全部台词给背下来了。有时,他会有板有眼地背诵《蛇》中的台词,让听的人,当然是同龄人,忍不住也摇头晃脑,得意得不行。
这导致了冯原对声音政治学很有兴趣,明白声音规训的社会迫害史的严峻。
因为声音而延续到舞台表演,冯原对此产生了莫大的热情,追寻其中的社会意义。他耿耿于怀的一出舞剧是《红色娘子军》,是其中的服饰与动作。他不是研究所谓美学,这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研究的是,比如,仇恨是如何化解贵族传统的。在他看来,足尖竖起是芭蕾舞的基础,即使革命舞蹈也无法改变,所改变的是手势。结果,他得出结论,足尖代表性感,手势代表仇恨。也就是说,表现在革命芭蕾舞中的动作规范是一种源自内部的奇妙冲突,从某种意义上说,手势有多么的仇恨,足尖就有多么的性感。我颇为怀疑他的这个结论,尤其对足尖属于“性感”的定义,其中仍然有佛洛依德心理学或者荣格原型理论推测的成分。但我不得不佩服其思想,至少是有趣和刺激的,可以让人思考的,而不是那种假冒伪劣理论,半洋不洋的理论,一大堆名词,吓死人,其实什么也没有说。
我估计在艺术界,可能还没有谁会去研究声音与动作背后的文化含义的专家。我再揭露一个冯原的爱好,他是动物行为的爱好者,狂热地喜欢阅读动物行为学的专著,崇拜的学者包括威尔逊这样以研究蚂蚁著称的大科学家。这一爱好影响了冯原的论证方式,一不小心,他就会告诉你,鸟类的颜色与行为,和寻求配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他还会告诉你,昆虫的脸为什么有那样而不是这样的形状。听着听着,你甚至会怀疑冯原是一个动物行为学家,因为他讲得很专业。当然,冯原不是动物行为学家,他仅仅是爱好而已,只是爱好的程度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