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利奥

埃米利奥到中国成都已经有些日子了，我们将再次相聚。虽然这将是我们第三次会面，但迫切的心情依然难耐。因为被突发的病痛拖累，行期一拖再拖。

我们初次认识是在两年前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国际藏书票双年展上，因为之前看过他的几幅黑白木刻版画，很感动，是一种久违的感动。在当今世界分分秒秒都有大量的五光十色千变万化光怪陆离的东西充斥着我们的感官，我们那根“被感动”的根神经早已疲惫和麻木了，所以难得“被感动”一次。但埃米利奥作品的冲击力和穿透力让你内心无法平静。记得我第一次被一张画感动是梵高画了双破皮靴，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之后为一幅画如此感动的经历很少。我并不是想拿埃米利奥比梵高，但我觉得他们有相同之处：都是为了艺术来到这个世界的;作品是内心浓烈情感的宣泄;绘画语言独特鲜明奔放……尤其是在认识他之后，对他和他的作品有更多了解，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给我最深的印象是他的“纯”，纯粹、纯净、纯真、纯朴。透过他那谦虚和善、略含忧郁的目光，你会发现那种纯粹艺术家的眼神，一种纯净的没有杂质的眼神。他的笑容里，充满了孩子般的纯真，他待人纯朴自然亲切，一切都来的那么真实真诚，这就是他的特质。当时有两点感受记忆深刻，一是和他在一起，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愧意，他像一面镜子，让你突然发现自己身上那些已经习惯的世俗习气，和这样一个干净的人在一起心里有一种窘迫和不安。另一个感觉，其实是本能的判断：他应该是艺术家，他只能是艺术家，他不可能成为其他。

我们在土耳其短短几天的相处十分开心，我发现他并不是少言寡语不善言辞的人，而是风趣幽默充满智慧。我们分手之后，我感觉象刚刚尝过一口美酒，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回味无穷”的滋味，酒没了。与埃米利奥在土耳其告别后就有这种感觉。于是2011年夏天我前往墨西哥，专程拜访了埃米利奥。

埃米利奥从800公里之外赶来墨西哥城机场迎接我们，在机场我们都感受到了再次相见的喜悦和激动。他带我们参观博物馆，然后带我们去看他的故乡祖居——距墨西哥城约100多公里的一个漂亮小城。与其说埃米利奥的家在这个小城，不如说这个小城是埃米里奥的家。因为埃米利奥家族是这个小城的第一家族。他84岁的老父亲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带我们参观了城中心广场上的一座博物馆(原来曾是埃米利奥家族的老宅，现改作这个小城的博物馆)。里面陈列着许多1500年前马雅文化的文物，大部分房间保持了原来主家的原貌，如餐厅、卧室、厨房，还有以家族命名的葡萄酒等等，从中我们了解到埃米利奥家族的显赫。

在参观的博物馆里，有一个房间是专门用来介绍埃米利奥祖父的，他的祖父也是画家，同时又是神职人员。他的作品主要是宗教题材，在墨西哥有几座著名的大教堂，其中就有他祖父作品，这说明在那个时代，一个能够为著名教堂作画的画家，一定是当时最高水平和最负盛名的，这让我联想到米开朗基罗。他祖父的作品风格完全来自欧洲，这不奇怪，埃米利奥家族也是来自欧洲。埃米利奥的父亲正在撰写埃米利奥家族史，书名就是《从西伯利亚到美洲》，第一卷已经出版。埃米利奥主要的教育和最初的艺术活动也是在西班牙完成的。但埃米利奥艺术风格完全没有他祖父的痕迹，或者说找不到欧洲传统绘画的影子。墨西哥的玉米和辣椒让埃米利奥长成了多彩岩石上的“仙人掌”。埃米利奥今天的成就给我们的重要启示是：一个艺术家介意的不是你的祖先是谁，你来自哪里?而需要思考的是：我是谁，我应该到哪里去?埃米利奥找到了他要的土壤。尽管在我们看来那土壤只能长出粗粮，但如果喜欢，粗粮可能更具营养。埃米利奥以他浓重的色彩，粗犷有力的线条，营造了即简洁又厚重，即原始古朴又充满现代感，即有几分神秘又淋漓酣畅的画面意境。如果不是在这块土壤上受到浸润，没有发现适合的语言去表达，就像情感和思想找不到一个顺畅的释放出口那样，留下的是痛苦的焦虑和挣扎。而现在我们看到了那恰当充分流畅的表达，表达对生命的歌颂、对自然的崇敬……。玛雅文化的醇厚、智慧、简洁、单纯、热情、奔放的元素在不经意之间走进了埃米利奥的表现语言，这也恰恰是他需要和渴望的。他听从内心的呼唤，而不因为自身文化背景的差异，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的东西强行植入一块并不适合他生长的土地，甚至居高临下来藐视和否定当地的文化精神和历史。埃米利奥根植这片土地，深爱这片土地，我想这也是埃米利奥之所以能成为墨西哥当代著名的、有影响力的艺术家一个重要原因。

很多艺术家通常喜欢聚居在文化信息集中和文化交流方便的首都，但埃米利奥却住在离首都800多公里的一个叫 ZACATECAS 的城市，对此我有点疑惑。我们来到了埃米利奥居住的这个城市，经过几天的参观，我明白了他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这是一座十几万人口的城市，但我们用四天的时间，用走马观花的速度，竟然没有能够浏览完那里的艺术博物馆。艺术博物馆里陈列的作品有相当比例的现代和当代的作品，我们也见到许多埃米里奥的作品，其中还有一些他早期的作品。这个城市被称作“博物馆之城”，“艺术之城”。是什么原因使这个地方成为著名的文化重镇呢?原来在一百多年前这里发现了金矿、银矿和大量稀有矿藏，银矿的规模是世界上最大的。资源带来了当地的经济发达，商人和各路精英迅速汇聚这里，艺术家也同样需要一个经济发达的生存环境，所以经济的发展造就了这里的文化繁荣。

我们在ZACATECAS期间，埃米利奥的一个新作展览正在举办。这些作品与他之前的有很大不同，画面是用极其简单的形象构成，留有大量的空白，强化更简洁的风格。这是他又一次新的尝试和突破。对艺术家来说，痛苦与快感永远纠缠着。痛苦的原因在于不断向自己辉煌的昨天告别，而快感则来自苦苦的挣扎之后中终于破茧化蝶。因为不断否定和不断挑战是艺术之树常青的秘诀。当毕加索已经八十多岁的时候，有艺术评论家称他是世界上最年轻的艺术家，因为他的一生总是用最新的方法创作。埃米利奥也是那种不断尝试创新的艺术家，他涉足的领域宽泛，在版画方面，有木版、铜版、石版，他也画油画、搞雕刻和陶艺，甚至包括首饰设计。任何形式对他来说只要可以传达内心的感受，能够承载他的语言，他都尽力去发掘、创造和表现，多种形式可以让情感和思想的表达更加淋漓尽致。

埃米利奥由于车祸造成的病痛，走路不得依靠手杖，也很少见他直腰，眼里时隐时现的忧郁神情让我担心这与身体不适有关。但是，在他作画的时候，我发现了另一个埃米利奥，手杖丢开了，腰直了，动作也快了，在画架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完全沉浸在一种忘我的状态中。那个时刻的他，在用色彩、用画笔、用那颗纯真的心与画布交流。很像在画布前倾诉，诉说心事，诉说悲苦和喜乐，表达他对人性、对世界、对爱、对一切一切的看法…… 他神情专注，忽略了现实世界中真实的自我，好像游走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所以我们有时无意中看到他沉思冥想，目光深邃忧伤，我有理由相信，他经常会走进那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他的作品一定是在那个世界、那个特定的情景中完成的，所以超越了现实，而动人原因更在于他在这个特定的情景中，自己与自己的内心独白，所以所表达一切一切，必然是真情尽泻。我们“被感动”自然是情理之中。

我无法知道埃米利奥在创作过程中，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情感历程。不论是放松还是紧张，是内心纠结还是挣扎，是忧伤还是欢乐，或根本无法界定和弄清这些复杂的情绪，但他是如何把控整体的节奏脉络，用怎样的规则来让未来的一切符合初衷，是画到哪里算哪里，遵从随意性呢，还是有步骤和规划?构图的基本约束、色彩基调的设定，深浅疏密等基本形式的考虑都在无计划中实现?我一直心存好奇，也没问过埃米利奥。但我从埃米利奥的作品里感悟到，有两个要素是不可少的：激情和灵感。因为缺少这两种要素的作品，无论构图色彩和细节处理如何出色，都很难具有生命的震撼力。埃米利奥的作品给你最直接最强烈的感受就是这一点。他的每一幅作品都充满张力，展示着爱与生命的活力，这就是他作品的灵魂和魅力所在。

我相信，埃米利奥从艺术道路上启步那一天，也像很多艺术的追梦者一样，十分清楚脚下泥泞的路充满艰辛。他也曾经不得不面对生活的困境，甚至无处栖身住在教堂里，虽然有显赫的家族背景可以求助，但他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一切自己担当，义无反顾前行。这种坚持来自他对艺术彻骨的爱，这让他别无选择。在我看来，一个真正投身艺术的人，犹如一名虔诚的信徒。对于一个有信仰的人，当他要为信仰付出的时候，其能量是惊人的。从埃米利奥疲弱瘦小的身影，很难联想到他每年产出如此大量作品，如果不是信仰的力量，还是什么呢?

埃米利奥是幸福的，因为他心中有爱，有信仰，所以永远不缺少快乐。

祝福你!埃米利奥!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