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和冯梦波一起看着屏幕上的这些照片，都会不时感叹几句：“真绝…改动一点都不行。”这句话指的是被摄物而非照片本身。最初的猎奇心理逐渐让位给一种真正严肃的崇敬，这些照片必须是传统忠实的记录，因为它所记录的对象是时间，充满丰富细节的时间，任何数字化的修饰都会破坏它。
我小时候常做一个梦，在一条幽暗高大的走廊中，几乎没有窗户，中间则是一长串不间断的桌子或柜子，上面摆满了不可名状的物件，到现在我也想不起具体有什么东西。走廊的两端有门，门后又是一条新的走廊，也许它本来就是无限延伸的。我曾经想过在下次梦到它的时候尽量往前走，看看那一道道的门最终通向哪里，梦到了这里已经带有一点恶梦的性质，反正最后我没再继续。现在我意识到那个地方是一座博物馆，传统意义上的博物馆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房间和连接它们的门和走廊。后来在参观了欧洲一些著名的博物馆后更确定了这个印象。讲述历史和艺术史乃至自然史的博物馆都有共同的特征：基本上沿着一条时间的走廊前进，在不断有新发现的同时是那么漫长和累人。而且你几乎就是一个先知：壮观的恐龙完了以后是有点无聊的哺乳类，宋元完了是倒霉的明清，中间夹着一张张农民起义场面的油画。当走到通道的尽头，历史和现实像变戏法一样融合了，一切都很清晰、肯定、加上少许枯燥。
最近又和四岁半的女儿参观了北京自然博物馆，夹在奔跑追逐的小孩和数量更多的父母们中间，试图再次寻找一些熟悉的场景，最后发现几乎是徒劳。首先，长长的走廊似乎从不曾存在过。旧日宁静的展厅中落满灰尘的那些动物标本展柜和大片的介绍文字当然早就不见了，代之以镶嵌在幼儿园外墙一般大红大绿的密度板墙中间仿佛蹩脚工艺品一样可怜的动物标本们，当然还有那些随处可见，大部分不能正常工作的多媒体触摸屏。这可能是最近一次装修的产物。女儿对人造植物花园里聚氨酯泡沫制造的恐龙们表现出一定的敬意，但又马上指着恐龙断裂的尾巴里露出的白茬说:“不是真的。”她最后在一个曾经能做出张嘴吼叫姿势的暴龙前等了一会，但那架机器一动不动，它早就坏了。
另一个博物馆完全不同。
我知道它会非常不同，但和冯梦波一起第一次看到上海自然博物馆时，它还是成功超出了我们的期待。时光可以倒流，可以暂时被封闭在这个神奇的空间里。它的威力如此之大，使我的这位老朋友决定改当一回摄影家。这座博物馆是如何奇迹般的留存到今天的？肆无忌惮横掠过的高架路离它的楼体不到半米，对一座1923年建造的漂亮建筑表现了最大的轻蔑。可以想象几十年来它和其中的藏品是如何的不被重视。现在居住在上海的很多人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博物馆的存在，也许正是这种无视反而使之躲过了汹涌的拆建浪潮。作为一个博物馆，六十多年的历史并不能算长。 不用说那壮观的中厅铸铁雕花的框架天棚下，马门溪龙和青岛龙骨架在陈旧的临时墙体上投下巨大的影子，旁边露出的爱奥尼亚式柱头也在提醒我们这座建筑曾有过的华丽。还有长长的走廊一般的展厅，我像梦游者一样在其中徜徉，仿佛是旧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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