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器者说——王志刚当代雕塑的生命轨迹 2012-10-19 10:04:07 来源:《雕塑》2012年03期 作者:佟玉洁 点击:
雕塑家王志刚在他创作的《吾狮如是》系列作品中,利用大唐石狮的文化资源与精神资源,把中国封建社会的一种私器者的功能,转化为一个当代社会公器者的文化再造的资源,让自己成为一个艺术的反动与发现者。

王志刚《吾狮》不锈钢

王志刚《吾狮》不锈钢

梁启超在他的《欧游心踪录》中说:“学术者,天下公器也。”或许,作为体现个人权力话语的学术特质决定了它是一个时代文明进程中的参与者,而这种参与者就是一个具有公共意义的文明的怀疑者和建构者。换句话说,它扮演了一个公器者的文化角色。对于一个当代雕塑艺术家来说,一个具有时代特征的、具有人文情结的个人化的艺术表达,同样可以成为一个公器者的文化角色。但是,作为一个雕塑家要担当起一个公器者的文化角色,让自己成为具有公共意义的文明的怀疑者和建构者,必须具有器与道的两种文化的整合能力。

    器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古籍中的《尔雅》,已经把器视为具有衣食住行意义物质形态。以至于《易经·系辞》中强调的“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的理念,试图把器的文化角色定位在非生命的可视、可触、可用的物质概念上。而道则相反,其文化角色被定位在了具有生命的理性意义的不可视、不可触的抽象概念上。与道相比,器的文化角色的历史地位不高。孔子的一句“君子不器”,道出了器的文化角色的尴尬。曾经生活在西北地区的雕塑家王志刚早在1980年,利用了非生命物质媒介的大漠沙砾,做了一组《沙器》的作品,旨探讨道和器的关系。显然,非生命物质媒介的沙砾,作为可塑的物质形态从属于器的范畴,但是从作品中呈现出的半抽象的生命体征和具有西北沙漠地区民宅特征可以看出,作者把大漠沙砾流动中的聚散特征,赋予了作品以生命意义的形而上的思考,恰恰体现出了作品中道的文化指向。当作者把大漠沙砾的非物质媒介赋予一种生命形态的肌理,实际上是扮演了一个“道”“器”融合的文化角色。这种道器融合的理念,展示了一个地域性的大漠文化中的生命的特质:既脆弱也顽强。

    在中国的历史上,道器融合的雕刻艺术生产的理念,一直贯穿着整个封建社会,基本上是为帝王服务的私器者的文化角色。中国封建社会私器者文化角色,实际上也是一种文明悖论的承担者。周代的青铜器,把一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礼器的艺术生产,视为维护封建政治制度的仪式化的过程。秦代的兵马俑,把一个帝王的万乘之国的野心,变成守卫自己亡灵一个个威武雄壮的偶人。汉代的雕刻的艺术想象中的异兽,把儒家的谶言变成了一种守护帝王陵墓的辟邪物。唐代石刻艺术中的石狮塑造的饱满与雄浑,把一个异域文化变成一个大唐帝国皇权至上制造的辉煌盛世的历史,视为自我彰显与守望的文化符号。作为一种文明悖论的承担者的周秦汉唐的雕刻艺术,在成为中国古典雕刻的美学集大成者的同时,也成为了一个为死人(帝王)服务的私器者。与私器者使命不同的是公器者文化角色。

    最早出现公器概念是在庄子的文章里。庄子说:“名,公器也。”此时,器的概念已经由它的物质意义开始向精神意义过度。公器概念的出现,凸显了公共意义的特征。针对封建社会私器者为帝王专用的特征,一个公器者的出现,就是让自己成为一个具有公共意义的文明的怀疑者和建构者。处在诸侯混战的春秋时代的老子,在他的《道德经》中提出了“反者道之动”的理念,意思为事物的运动朝着它相反的方向发展。这个具有着强烈地思辨哲学意味的“反动”的理念,成为了老子的《道德经》的精髓,同时也让老子成为中国古典社会的一个文明的怀疑者和建构者。老子有一个著名论点“绝圣弃知”,就是针对他所处的封建统治一种反动。一个具有公共意义的文明的怀疑者和建构者,恰恰是面对并且服务于一个时代文明进程中的公器者的文化角色所具备的精神特质。对于一个处在工业信息化时代的中国雕塑家来说,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公器者的文化角色,就是要把一个文明进程中的社会政治文化遭遇的尴尬,变成自己的一种艺术的反动与发现。

    从某种意义上讲,艺术的反动是艺术发现的开始,而艺术发现的确立也是艺术反动的结果。一个雕塑家的艺术的反动与发现,体现出在与传统的艺术经验的背离中,将文化资源植入当代社会的语境中,在器与道的文化整合之后,建构个性化艺术语言。雕塑家王志刚在他创作的《吾狮如是》系列作品中,利用大唐石狮的文化资源与精神资源,把中国封建社会的一种私器者的功能,转化为一个当代社会公器者的文化再造的资源,让自己成为一个艺术的反动与发现者。如果说把艺术的反动与发现视为一个公器者,那么,当代雕塑家的艺术使命,就是将当代文明切开一个口子,看到一个社会文明进程中精神被消解的根源。王志刚的作品《吾狮如是06》,来自唐乾陵的石材的蹲狮造像的资源借用,但是却被置换为具有工业文明特征的不锈钢材质的蹲狮造像。并且是一个正在融化的不锈钢材质的蹲狮造像。金属材质的不锈钢既是工业文明的产物,同时也是代表着工业文明中一种人际关系所呈现的生命状态:硬、冷。雕塑家王志刚说,“被抛光之后的不锈钢造型像眼泪”。在雕塑家王志刚身上,有一种浓重的人文情结的大悲剧意识。这种大悲剧意识转化为一个正在融化的不锈钢材质的蹲狮造像是别有意味的。用王志刚的话说:“这种‘融化’也可以说是东西文化的融合,可能是有意识的,也可能是无可奈何的,融会贯通或许是中国传统文化再创辉煌的前提,但是价值观的地域性和普世性已经是我们无法逾越的思考题。”在全球经济一体化中,不同文化的遭遇的结果,是一次又一次的文化的消解与整合的过程。特别是今天的中国当代社会,在强势的外来文化的介入下,还能保留自己文化价值观的自信么?自己是否成为了文化的弱势而被消解?所以,价值观的地域性和普世性两种文化的博弈,不仅是当今世界的文明冲突的根源,而且也是文明建构的基础。

    文明的冲突与文明的建构始终是王志刚创作的母题,这种母题通过材料的转换或者对峙,传递出了当代社会一个公器者的文化质疑与再造的信息。王志刚的作品《吾狮01》和《吾狮02》,在同一空间置放了不锈钢材质的蹲狮造像的同时,还有沙砾材质的蹲狮造像。王志刚的作品中的沙砾材质的蹲狮造像,延续了早期的“沙器”作品的特质,赋予蹲狮造像以沙砾生命聚散的精神内涵。与此同时,沙砾材质相对的柔和与温暖和不锈钢材质的蹲狮造像的冷与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如果说,沙砾材质的蹲狮造像代表着中国的传统文化价值观,而不锈钢材质的蹲狮造像代表着当代社会的价值观,相同的资源借用的物象与不同的材质表现,不仅制造了材料物理特性的冲突,而且制造了材料政治特性冲突,然而,更是两种文化价值观的冲突。但是,在王志刚的作品中,让两种文化的代码都具有一种浓重的人文情结的大悲剧意识。因为,无论是沙砾材质的蹲狮造像,还是不锈钢材质的蹲狮造像,都在“融化”。作品《吾狮——守望》,在自然环境中的融化的沙砾材质的蹲狮造像,只剩下一个头了。或者说传统文化的价值观正在逐渐地远离我们。

    在王志刚的作品中,如果说唐代的蹲狮造像本身就是一个外来佛教文化在中国化的进程中派生出的一个产物,蹲狮造像融化的处理体现了多元文化融合过程的一种尴尬,那么在王志刚的《无为》系列作品中,融化的处理不仅体现出中国古典哲学对人的本质终极追求的执着,而且也体现了对人的本质终极追求的失落感。王志刚曾表示过,自己十分推崇老子的一句话“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在老子的哲学理念中,水作为一种物质形态,可以滋养万物,又不与万物争利。水是形象化的道德生存方式。但是老子的道德不是一个伦理的概念,而是一个政治的概念。在老子看来,道德是在符合宇宙与世界规律性的发展中治国修身的一种方法论。因此,道德它包含着两方面的内容,道是德的目的,德是道的具体表现。但是,老子认为德有下德(仁义)与上德(无为而治)之分。老子推崇的是上德。那么如何把下德变为上德,老子主张贵柔、尚弱,并认为“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显然,老子十分赞赏水的品格。王志刚的《无为》系列作品,让自己艺术理念与老子的哲学理念有了一个文脉上的衔接,同时对当代社会文明进程中遭遇的尴尬加入了一种理性的思考。
首先,王志刚作品命名《无为》,来自老子的《道德经》核心价值观。作品中融化了的不锈钢材质的抽象人体的视觉形式,具有水的物质形态特征。所以,作品中的抽象人体,既是器,也是道,或者说是器道融合的产物。这种器道融合表现出了水的谦和、柔韧和睿智等等,它恰恰体现出了老子的无为而无所不为的政治理念。但是在王志刚的《无为》作品中,老子的无为而不为的理念,试图通过融化了的不锈钢材质的人体,强调中国当代社会中水的品质的坚守。这种在视觉上的反向逻辑关系的设计,告诫世人,作为一个中国人,无法回避和无法逾越的是文化基因构造生命体的延续性,恰恰来自我们自身文化的滋养与不言放弃。

    其次,王志刚的《无为》作品,在的材质的运用凸显了时代的当下性。即把水的液态的物理特征变成一种不锈钢材质固态化的物理特征,并且通过融化状态中的不锈钢抽象人体呈现出来,使具有着工业文明特质的不锈钢材质的融化人体进入当代社会语境,凸显生命的异化的特征。并且警示世人,工业文明在为人们带来了生活的方便的同时,也制造了并且放大了生命本质中负面的东西。比如物质至上主义下的人性的贪婪无度。并由人性的贪婪无度导致着自然生态的失衡。《无为》作品中的不锈钢材质的融化人体,更像个凸凹不平的镜面,制造了在与它互动中的人与自然扭曲而残损的图像。呈现出了人的本质终极追求的失落感。

在王志刚《无为》的系列作品中,融化的不锈钢的抽象人体也是水的载体,同时也是老子无为理念的载体,它不仅凸显一种材料物理特征的视觉张力,更彰显一种哲学意味的思辨力。换句话说,王志刚作品是他本人的一种哲学的思考方式,这种哲学的思考方式,把作者的文化的质疑性与建构性放到一个作品中,不仅强化了作品意义的深度,同时也扩展了作品表现维度。在王志刚的《无为》作品中,其中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情景设计,融化状态中的不锈钢的抽象人体与融化的状态的不锈钢唐代蹲狮(仅剩下了一个头)戏剧性的在对话,两种文化的载体的对应与关照,似乎又是一次传统文化价值观与当代文化价值观的交锋,然而,融化状态中的不锈钢材质的冰冷,营造了一种浓重的悲剧性氛围。《无为》作品处处充满悖论式的建构,它不仅仅是从中国的哲学中探寻人的本质,更是对中国当代生活中人的异化的一种思考。在王志刚作品《生命之源——21世纪人类饮水机》中,作为《无为》作品的一种延续,同样是把文化的质疑性与建构性视为作品生产的方式。与《无为》作品中的不锈钢的材质不同,用了一种透明的树脂制作了一个泥土混杂的饮水机,更体现出水的物质形态的通透性。王志刚在诠释自己的作品时发出了最强烈的质疑声。他说:“我们曾经喝着河水、泉水长大,为什么文明发展到了现在却要远离自然之水,非得做所谓纯净水来喝?……失掉了平衡的生态环境到底是谁造成的?文明发展的方向到底是对还是错?科技进步到底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样的结果?”

    一个文明的怀疑者和建构者的恰恰是一个当代艺术家所具备的基本特征。怀疑什么,建构什么,对于一个当代雕塑家来说,就是如何能够把握器和道的关系,并且在器和道的整合中,凸显自己文化的立场。在王志刚的作品中,作为雕塑语言的树脂的饮水机,是器也是道。这种器道的融合,非常鲜明地表现了一个雕塑家人文情结中的质疑精神与建构精神,即一个装有纯净水的饮水机它既是现代文明的产物,然而更是我们对自身的生存环境破坏之后缺乏安全感的产物。在王志刚作品中,水的物质形态建立的艺术语言,既体现了中国古典哲学中无为的政治理念的存在,同时也体现了中国古典哲学中无为的政治理念的破坏。从雕塑语言中融化的不锈钢材质到硬树脂的饮水机,我们看到了水的文化品质在发生着变化。同时它也预示着中国哲学的“无为”理念在发生着变化。王志刚作品中的悖论式的艺术表达与悖论式的哲学思考,让其作品始终保持着雕塑艺术的清醒,始终具有着先锋艺术的人文关怀,它让我们看到一个文脉中国的当代艺术家,在守望中国古典哲学“无为“时的精神气度。

     王志刚说:“在物欲和生命的选择中,我们应该珍重自己的心灵。生命的坚守和生存的追求应该坚持自己的秉性,不随波逐流,不跟风。‘无为’不是消极的生活,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绝不妄为。不是什么都不去争,而是对欲望的一种把控。”从王志刚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无为”的理念,既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在当代语境中守望或者失落的一种关注,也是自身创作中的器道两种文化整合时的一个度的把握。在王志刚的作品中,有时器和道是一致的,比如作品《沙器》系列,利用沙砾的聚散的特性塑造的抽象人体与民居,隐喻着生命的脆弱或者顽强。有时器与道既是一致的也是背离的,如《吾狮如是》、《无为》等系列作品,代表着工业文明的不锈钢材质与水的物质形态表现出来的融化特质,悖论式的建构了一个个作品的形象。文化的坚守与失落,作品中的器也是道的复杂理念的流露,道出了一个公器者所具有的人文情结的大悲剧意识。在王志刚的《粉墨人生》系列作品中,人文情结的大悲剧意识通过喜剧手法表现出来,更强化了作品的悲剧意识。特别是作者本人在作品中扮演了一个主体的艺术角色。与其说是在自己的艺术中扮演一个角色,不如说在陈述自己的生活遭遇,展示自己的心灵轨迹。

    在物欲泛滥的当代生活中,一个都市文明所谓的经济的繁荣,有可能是在铺天盖地的各种广告包装下,制造的一个又一个《家家乐》的假象;一个体面的现代人的生活窘迫,也许会让自己有一天成为一个走街串巷的草根阶层的《磨刀人》;一个步入社会职场生涯的白领,在遭遇了复杂的人际关系之后,常常让自己感到如临大敌。或许《老虎也是猫》的自我调侃,能够放松自己的神经:一个风流倜傥的艺术家载着一个大众欲望符号的美国梦露,期许与媚俗文化的苟合,或许那是能够让自己成为世界艺术大师的《梦之梦》……。王志刚的《粉墨人生》系列作品,采用了当代生活流行文化中的时尚的彩色元素,对都市生活中的小人物的生活窘况进行了幽默与调侃的风格塑造。与此同时,用一个流行的艳俗艺术的手法去讽喻社会的媚俗文化,批判的矛头直指当代社会中物欲横流与媚俗文化苟合的世俗众生相。

    王志刚的《粉墨人生》系列作品,流行文化中的时尚的彩色元素是器,通过艳俗艺术的手法讽喻社会的媚俗文化则是道。作品中器道的一致性,在强化了作品的表现力度的同时,也凸显了人文情结的大悲剧意识。把对物质至上主义的批判视为《粉墨人生》系列作品的精神内核,它依然是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中“无为”理念的生产方式的一种延续。或者说《粉墨人生》系列作品是《吾狮如是》、《无为》系列作品的一种延伸。尽管作品之间的表现形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中国传统中的文化价值观的守望与失落,一直是王志刚雕塑创作关注的对象。今天,我们在判断一个当代艺术的价值时,有一个很重要的标准,即一个作品是否对一个时代的社会文明进程中表现出的冲突与矛盾给予的强烈关注。王志刚的雕塑创作不仅具有具有一种强烈的时代特征,同时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与批判精神。

    对于一个成熟的雕塑家来说,器不同,道也不同。在王志刚的作品中,每一个作品中的器与道的融合,总是带着自己的不同的文化诉求。这种不同的文化诉求,也让自己成为了一个时代文明进程的参与者,而这种参与者就是一个公共意义中的文明的怀疑者和建构者。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具有公共意义的文明的怀疑者和建构者,往往是一个时代进步的推动者。王志刚的作品成为这个时代进步的推动者。或者说,王志刚的作品以一个公器者的角色,思考并诉说着中国当代社会文明进程中所遭遇的文化的坚守与失落的问题。

    我们有理由说,王志刚的雕塑作品,天下公器也。
 

 


【编辑:于睿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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