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材料美学，必然谈到塔皮埃斯，谈到塔皮埃斯，也必然涉及到材料美学。在很多人眼里，塔皮埃斯是材料美学的集大成者。
艺术发展到今天的样子，是一次次革命的结果——从象征到叙事，从写实到写意，从具象到抽象，直至关注和发掘材料自身之美感。塔皮埃斯是这个逻辑链条上的终结处，某种意义上，也是它的起点。塔皮埃斯的作为颇似中国的禅宗公案，不断破戒已有之成法，从具象到半抽象一直到抽象与材料，在一次次解构中蜕化出塔皮埃斯风格，将材料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到材料自身寻求意义和独立价值，是历史的必然。发掘材料自身的美感就意味着：脱离题材或情节等画面之外的规约和辅助，让语言走向纯粹，走向自身，形式效应发挥到极致。塔皮埃斯所做的，就是这些。
塔皮埃斯作品隐含着“偶然性的深沉点发”（李泽厚语）。材料是绘画的本质，在与那些看似平常的材料相遇时，思想意识便被充满，材料的意义借艺术家的鬼斧神工得以实现，并使我们在非常规的 “形色” 中窥见到“空”、“无”与“实”、“有”的辨证统一，材料成为一个可以把握的东西、一个可以经验的对象。梅洛·庞蒂声称：“一物并非实际上在知觉中被给予的，它是内在地由我们造成的，就其与一个世界相联系而言（此世界的基本结构与我们联系在一起）是由我们重新建构和经验到的。”——它使得那些过去不可能的东西在想象中得以出场，并有可能成为主角。材料——原本只是媒材只是配角的材料，在塔氏作品中却成为主角被召唤出来，一下子被点石成金了。换言之，塔皮埃斯作品中隐藏着某种顿时的神秘的领悟和当下即得、四处皆有的境遇。不可否认，它是在对现实客观物象的超离中直抵精神核心的灵光一现，在无定式和不可确定中获取意义，昭显材料元素组合的美感，而其中的种种对比，又如同诗人运用词语与意象的跳跃、隐伏或显露，看似舍弃逻辑，实则以直觉代替推演，以顿悟代替深入刻画，以抒情性解构固有之结构。常常在无意识的突然释放中令观者见到象外之象、味外之味的种种妙境。作品中的点、线、面如同随时启悟人心的偈语，一触即发。因为没有形象、没有情节和故事，甚至没有意境（一般读者可以领略的），完全依赖材料自身的对比和呼应，依赖材料的形式美感，所以看似随意和平常，信手拈来，无意为之却处处绝妙，这与禅讲求在大量日常生活的偶然中触及“道”之核心则多有一致性。
西方艺术从现代派以来的不断否定和确立中走到当代，塔皮埃斯拿过传到他手中的接力棒。他采取的策略是：建构让物质材料显现物质自身，即物质即精神的世界。在这里，不再关注脱离了原有材料的精神呈现之方式，而是直接把物质本身作为关注的对象。由此，材料成功地进入了一种极致状态，这就意味着对于传统价值的否定。否定了原有价值之后，必须自己去解决艺术的困惑，在无执念的前提下获得生命澄明的可能。同时不难看到，他对于“画面”的敏感和精微把握，让我们深信它出自一位训练有素的方家之手——这一把握藏匿在他的后面，是渐修之后的顿悟，存在于灵光闪现的一刹那间。我们在充分肯定塔皮埃斯思想的伟大之处时，不应该忘记他的技术性，当然谈论塔皮埃斯的技术在很多人看来或许是舍本逐末，或者根本是错误的，但既然他让我们感知到思想的存在，就不可能离开技术的支撑，“艺术作品历来都是手艺人想象力和灵活性的产物”（弗朗加斯代尔《艺术与技术》）。塔皮埃斯的想象力超出了任何手艺人，而他的画面做工却毫不逊色，这超出的部分灵活地幻化为一位艺术大师的作为。
塔氏作品在中国当代美术界有一个比较含混的称谓叫“综合材料”或“混合材料”，却并不叫做“抽象”之类的艺术，这固然没有错误，以材料命名或许比传统意义上的命名更准确也更能体现出作品的主旨特色。塔皮埃斯作品的材料组合与中国画的肌理并置是极其相通的，只是更加凸现了肌理间的关系，而大面积的“空白”，终于获得了“无画处皆成妙境”的效应。一道划痕，一滴墨色，都能获取视觉和心理的意义。抽象的无限性和材质的对比美就这样成功地抵达自由之地，真可运通八方，衍生万物。塔皮埃斯作品中有一种锋利和泼辣的品质，这同样得益于材料之独立审美。在他的世界里，化腐朽为神奇，实物和色彩，疾缓之间，动静之间，凹凸之间，一切尽显韵致。
塔皮埃斯能够发现不同材质之间的情感关联和形式关系，正因如此，他的作品充满了写意的随机和自由，也充满了自由中的克制和节俭，经营意识与自由精神就这样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了。看似随意，实则极为讲究。多一笔少一笔都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画面中的所有元素都被赋予了意义，都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恣肆与凝重，飞扬与澄净，宏阔与紧促——各种矛盾集结于此，也和谐于此。塔皮埃斯善于将宏大与精微统一于一体。每一步他都能够精心地控制画面，起承转合，揖让衔接。他的微妙像博尔赫斯曾经说的一句话——水消失在水中。塔皮埃斯逼迫你在单纯或虚无中探察画面意义和精神世界，领略材料之美的无限风光。
塔皮埃斯的影响不仅在纯艺术世界，突起的笔痕，厚度，简化的形式或形象已经影响到设计，从此意义看已臻“大美术”的领域。这亦说明材料美学的无边界特点。材料，一个不可脱离却也可独自成立的所在，乃画之极也！它可以拓展至任何时空，没有意识之别，处处有美，却非仅仅停留于美，而是通过智性的处理唤醒感受，将美放大和覆盖到每一个角落，无处不在。天然和人工竟能如此和谐相处！一张色板经过划痕的作用获取了美学意义！并使虚空变得有意义。他所提示的艺术路径与其说是一条路径，不如说是一种智慧和本质，是在探察艺术之底部。
今天，综合材料艺术也好，抽象艺术也好，设计艺术也好，莫不得益于对材料之美的发掘。此时，我想起了塔皮埃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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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睿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