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和色是中国艺术的永恒主题。
经过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冲击,四十岁以上的天津画家对食色的表达往往格外强烈。有一则真实的故事,讲唐山大地震之际,一对幸存的陌生男女被埋进了废墟的底层,俩人在饥饿和绝望中,相濡以沫,做爱致虚脱致晕厥。李津的食色画,同那对男女一样可歌可泣。对于京津唐地区遭受过震灾的人,他的作品有着特殊的穿透力。
好色的同义词,古汉语叫做男欢女爱。爱的繁体字,中央词根是心。它表明女人好色是内敛的、含蓄的、诉诸想像的。欢的繁体字,词根有两口一隹,隹是男根的象征,表明男人好色是具体的、直接的、肉感的。西晋陆机声称“男欢智倾愚,女爱衰避妍”,意思是说追求色欲,男人会流于愚蠢,女人会变得老丑。尽管如此,国人却乐此不疲。
李津承接老祖宗们的传统,把食与色日常化,采用荒诞的构思加以表现,如同现实与梦境的并置。他的画,亲情与友情,饮食与色欲,劳作与乐舞等,通过聚会的形式混杂在一起,突兀、别扭而又不失亲切。或许为了强调真实的感受,作者的自画像不断出现在画面。他以自嘲的方式,把面部画成了白痴般的猪头。猪是食色的化身,小女生们热衷于掌控的对象。李津描绘的静态食色场面,显得异样的和谐安宁。人生有三个低层次需要,即食物、安全和爱,中国的芸芸众生,大都挣扎在这三个需要之中。李津画面中的多数人像,包括他的自画像,没有顾盼,没有正面情绪,也少见张扬的肢体语言,有的是看惯吃喝玩乐的呆愣。《花色满园图》一画,把幽默、诙谐、恶搞用煞有介事的理由加以撮合,包括圣诞老人和朝鲜女郎,花哨娘子军和美国武官,色情间谍和古装情侣,猎手与骑士,老头与嫩草,艺人与布偶,还有性感的瓜,下流的蛇,愤懑的狗,惊慌的鱼,恐惧的乌龟,忧虑的猪头以及绽放的红烧肉等等,使得错位的时、空、人、物,转化为各种噱头、包袱和讽喻。如果倒退二千三百年,孟子的妈见了这批画,肯定喝退儿子,以免未来的圣贤受到负面感染。
李津的这批艳彩图画,既是对现实的质疑,又是对传统的呼应。《诗经•国风》描写在男女在野地里"舒而脱脱兮",孔子编辑时没有删节。《楚辞•九歌》描写女巫男觋成双成对地表演和"士女杂坐,乱而不分"的场面,或缠绵,或惆怅,率真而自然。长沙马王堆三号墓出土文献28种,有《合阴阳》、《天下至道谈》、《十问》、《养生方》、《杂疗方》五篇描述房中术。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是唐朝年轻学子的偶像,皇帝身边的官员,职称是膳部郎中,操办国宴的最高长官,相当于当今负责中南海、人民大会堂宴会的总管。他吃饱了没事,写过一篇专论男欢女爱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直译就是性福歌,比李津的画更加直露。原件出自敦煌藏经洞,唐代和尚留下的抄本,可见当时的和尚也不都是吃素的角色。
李津《民以食为天》画的食品,几乎全是滋阴壮阳的补品,比如鲜羔羊、花生、鱼子、虾仁、牛肉、猪瘦肉、鸡蛋、麻油、蚝油、葱姜韭蒜、胡椒、辣椒、核桃、何首乌、黑芝麻、枸杞、红枣、丹参、金钱龟、田鸡、墨鱼仔等,旨在满足国人的两种欲望。这类食物和它们的组合以及烹饪,汉魏《神农本草经》、北朝崔浩《食经》、南朝刘休《食方》、唐朝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食治》、孟诜《食疗本草》、宋朝唐慎微《证类本草》、《太平圣惠方•食治门》、元朝忽思慧《饮膳正要》、明朝李时珍《本草纲目》、卢和《食物本草》等书都有所介绍。咱们的祖宗,宗教信仰、哲学思辨、政治理念、科学技术都显得滞后,但舌头和下身的本事却异常先进。李津的新作,直观地展示了这两项悠久的传统。
李津作品有着质疑的成份,不过这种质疑是含蓄的和矛盾的。李津面对国人追求感官至上、精神萎缩的当今时代,表露的是批评兼困惑。在他的《盛宴之二》题词上有一通议论,认为“一个本性纯真的人,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全都是为了增进身心健康。一个沉迷于物欲的人,即使经常讨论佛理,研究禅学,也不过是卖弄才学而已”,可是当他说“皇帝的苦心焦思与当乞丐的沿门乞讨,其痛苦情形又有什么不同呢?”却又回到了同杨朱类似的思路。
感官至上的时代,配以打动感官的画风,是李津艳彩画呈现的效果。他用铺排和穿插的方式,随手作画,兴之所至,适可而止。在章法上,他的画使圈内观众能联想到画像砖《竹林七贤图》、孙位《高士图》、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等。同文人墨客的清高相比,李津作品传达的是世俗的情调。画面中裸女们如同闺中情人或伊甸园的夏娃,不加遮掩,不故作多情,不风骚浪荡。画面中的人物,随性勾勒,或恬淡,或呆滞,或惊悚。这些作品用色鲜明夺目,凸显出画中的美味艳情。李津用线,松动而洒脱,一派漫不经心的韵味,看似简率,实则讲究,一种显得随意的讲究。
玛雅末日的前夕,据说好多人想做三件事:花钱、吃饱、纵欲。李津的作品,描绘的仿佛是末日征兆,似乎在告诉大家:当今人世间,真切的东西只剩下了食和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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