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沁出道以来,在新水墨领域中颇被看好。目前为止,她主要有两类作品:“婴儿”系列和“肖像”系列。“婴儿”系列的诞生非常自然,不独沈沁,世间女人都会在某个时间段本能地对新生命产生一种渴望。女人的一生,在孕育和生产的时刻最能感受到生命的震撼,当艺术也成为她生命一部分的时候,嘹亮的啼哭也在瞬间穿透了洁白的纸面。这一刻开始,沈沁忽然就放松下来,她已经幸运地离开迷障,从种种关于艺术的困惑中摆脱出来,进入到一条自由的大道中去。
传统水墨在古老的农业社会曾经攀登上东方文化艺术的高峰,在情感表达和语言表述方面均抵达人类情智的某种极限,傲视后人。然而前人的高大必然给后来者浓重的阴影,如何突破藩篱创出新意就成为包括沈沁在内的几代艺术家苦苦追索的事情。沈沁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人物专业,经历了学院式的传统中国画教育。中国美术学院自国立艺术院、杭州艺专以来,多少艺术先锋在这里战斗,连缀出一条以自由、解放为中心的思想之路。在这种现代精神的激励之下,百年历史的浪潮中总不乏“浙美”人的涌现。而这只是这所古老院校精神的一部分,它的先锋和新锐更是跨越在传统巨人的高峰之上。老院长潘天寿先生力主中西要拉开距离,各踞峰端,当然这丝毫也未影响到在后来的八五美术运动时期一大批青年急先锋的涌现。这里拥有如此迷人的魔力,传统和现代都能发挥到淋漓尽致,沈沁当然也要感谢她,虽然当学子的时候更多的还是困惑,然而内心早已充斥了英雄意气。
沈沁创造的形象和境界远离传统范式,完全出于一个艺术家在现实中非常当下的心理感受。观看沈沁的水墨,最好不要设防。瘁不及防之下,撞入眼睛的陌生瞬间抓住了观者的注意,心悸,呼吸要终止的心悸。
硕大的婴儿,双面,双身,翻滚在纸上,水痕驳杂,墨迹纷陈,穿过满目疮痍之下流淌着的分明是些血红的液体,每个观者的身体都不免会战栗,好像潜伏在最深处的生命意识在这时被唤醒。只存在视觉和心灵的对话,只有本能、萌动、原生的空间,这里是自由的,没有历史,没有负累,没有欲念,我们能看到一个真真切切的沈沁。选择婴儿作为艺术对象,对于包括沈沁在内的大多数女性艺术家而言非常自然,但是沈沁的特别在于她表达的是和正常生命无关的双头和双身婴儿。这些形象在现实和未来的不幸命运是注定的,他们的身体表明创伤的存在,并且延续到每一个必定被击中的观者的内心最深处的那个角落,而所谓正常人感受到的创伤绝不仅止于此。个体的、社会的,战争的、灾难的、恐怖的,空白的、困惑的、焦灼的、痛苦的、忧郁的、烦躁的、恼怒的,不明所以的、不可磨灭的、不愿面对的、无法疏解的,有意识的、无意识的,种种可能使人精神失序的来自创伤的记忆汹涌而来。如果仅仅是背离传统水墨语言的表述方式造成的视觉冲击,那只会对有美术史知识基础的人发挥短暂的效用。而沈沁作品更重要的冲击则来自精神方面,我们来不及反应就被重重地击倒在地上。
艺术家对于内容的选择类同于科学家的实验,往往成功在无数次失败之后的一次偶然。对沈沁来说,在“婴儿”系列之后对新的艺术表达需要的尝试,指向了“肖像”系列。画面中定格的是一只只雄鹰。它或正或侧,身体撑出画面,眼神逼视,俯瞰每一个在场者。沈沁称雄鹰为“肖像”,在这个意义上,她在作品中投入的生命意识非常明确。虽然是同样的生命关注,“肖像”和“婴儿”在观者心里的情感通道却颇为不同。“婴儿”是非常态的,迅速让人产生不快继而内心马上被击中。“肖像”的凝视同样令人不快,但在此之前观者首先要面对的是和传统语言超距离的新奇的陌生景观,只有震惊的反应,为这些和美术史传承迥然不同的形象。传统于她,没有造成羁绊,而是给予她一种最合适的释放情感的艺术语言。雄鹰被认为具有搏击长空、志存高远的经典意义,它在人类社会文化中的出场经常是因为这种意义的表演需要。然而,来自沈沁作品中冷冷的、直射的、深长的目光,让我们每一个观者开始慌乱,为突然被颠倒的秩序,为可能暴露在阳光下的隐藏。
这样的婴儿,是突兀的,这样的肖像,是惊愕的。正常的情感思维在观画的一瞬间被终止,优雅的美学修养忽然间无地自容,在沈沁水墨的挥写和流淌中,我们不可避免地陷入到尴尬的沉默中去。所有繁华,所有喧闹,都成为一种假相,面对着内心深处的质疑。一切,都因为我们在这个没有预期的时刻和沈沁遭遇。
女性艺术家一般很少铺陈宏大的叙事,多从内心出发去进行创作。天然的心理特点,决定了她们在情感体验上与男性不同的私密和深刻。她们的内心非常柔软,女性和母性的身份本能常常决定着作品内容属性与生命主题的关联,也正是在这种表达中,女性艺术家的情感触角可以延展得很深、很远。沈沁同样去表达人类的生命感受,只是这种感受要经历一次灵魂的拷问。从视觉上,画面中的形象无疑是反审美的,沈沁利用视觉的突兀强迫观者进入她预设的通道,在超越形象的理念世界中与心灵对话。似乎是一种谋划,但沈沁笑容中闪现的阳光和自信告诉我们,这更多出于本能,在正常逻辑中添加了一些反向的智性表达。
沈沁运用水墨语言的本领已是得心应手,在形式的突破方面她强调了表现的特质,呈现出画面结构和手法上的别开生面。然而,沈沁水墨的探讨焦点和水墨无关,她非常清楚,艺术问题超越形式直通心灵。水墨只是她的情感通道,智性也只是她思考艺术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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