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3年内,李占洋以为数不多的作品迅速吸引了雕塑家和理论家的注意。独特的语言风格和敏锐的洞察力,赋予了李占洋雕塑作品富有魅力的品质。在变幻和充满玄机的观念游戏中,在自恋而封闭的个体观照中,在接近临界状的疯狂和残忍中,李占洋偏执于对传统意义上的社会现实的“反映”,这不能不使他显得格外突兀。
从历史主义的角度来理解,总是有一种叫做“传统”的因素在“作崇”。在被演绎着的神话中,“传统”是具有无边魔法的力量,是人类社会得以延续的重要“巫术”基因,现代我们可以称作是社会“科学”基因。而被神话的传统实际上就是像家谱、族谱一样的东西,虽然它并不真正具有法力无边的效力,但是它对我们有条理地描述世界,仍然起着作用。
按照既有的定义,李占洋属于现实主义的雕塑家。他秉承的传统,是源自欧洲19世纪崛起的现实主义,或者是我们称作批判现实主义的那一种。但是现实主义在欧洲又有源远流长的发展,它是一个庞大的谱系。在这个家谱中,与李占洋最肖像的是卡拉瓦乔(Caravaggio,1571-1610)、戈雅(Francisco Goya,1746-1828)、杜米埃(Honore Daumier,1808-79)。这些作者在叙事风格中所体现出的机智、诙谐与讥讽,为其他现实主义作者所不具备。同样是对凝重或苦难的叙述,但库尔贝(Gustave Courbet,1819-77)与杜米埃并不一样。
现在,现实主义已经是一个过时的概念,尤其在我们国家搞了许多年所谓的现实主义后,现实主义似乎让人着实倒了一回胃口。其实,很多思想潮流或观念所以能够崛起,总是有它特别感召人的地方,只是往往在随后的演化中,不断变得圆滑与弱智,直至最后被遗弃,再往后的复活或复兴,就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伟大的”现实主义也没有逃脱这一“客观规律”。
其实,现实主义并不是后来被人所不断描摹的那样,在不断的描摹中,现实主义已经是面目全非了。在希望将权力与荣耀传之千代、万代的王朝,最终都会出现特别不肖的子孙。现实主义亦是如此。那么,什么是真正的现实主义?我们可能必须检查现实主义的最初涵义。这里借用现象学的一句话,就是“回到事物本身”。一经阅读我们便会发现,现实主义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它的批判性(或侵犯性),可以说,没有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就没有现实主义。这是我们并不能单纯从字面能够读到的意义,我们应该看到它的历史。
在19世纪,从官方的角度来说,现实主义并不是一个褒义词,毫无疑问,令官方头疼的就是它的批判性(或侵犯性)。这里仅举一个例子即可看出。还在1857年,检察官因《恶之花》而起诉夏尔?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67)时就指控其“在最隐秘的皱襞里发掘人性。”在判决书中,更明确指出波德莱尔在诗中展现出的画面。“通过有伤风化的粗俗的现实主义不可避免地导致感官刺激。”当时就有批评家指出:这里的现实主义是关键的一个词,“它标志着下流。”现实主义在这里是一顶能够置于人死地、大得吓人的帽子。通过这一史实,可以看到现实主义的实质:根本就没有什么“批判的现实主义”,因为现实主义本身就是“批判”的,现实主义的全部生命力就在于它的批判性。这是我们在今天没有充分理解而需要理解的,而李占洋给我们提供的文本,让我们接近了现实主义的元初状态,让我们触摸到了现实主义的素朴的本质。
出生于中国农村,接受过中国城镇的西式教育的李占洋,在作品中表现出具有西方现实主义“传统”的语言结构特点。从李占洋的生活经历看,他对现实世界的认识与他幼年的农村生活和求学生涯关系甚密。李占洋在他的叙述结构中无意识显露出来,我们看到这仍然是一个农村男孩好奇的、不确定或者是疑惑的目光。他对那些能够吸引他的城市(或城镇)景观,以及那些隐蔽在一座座鸽子笼似的相对封闭的空间中的种种隐秘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好奇。李占洋的奇特之处在于他的机智与戏谑,或许还有那么一些颇具反讽意味善意调侃。
李占洋借以表达情感的对象主要圈定在戏剧性很强的集体娱乐场所、突发事件的现场、公共场合和比较隐秘的狭小空间。李占洋的语言特征可以用一个“挤”字来概括。他的人物总是“粘连”在一起,在一个没有标点的长句中每个单词不停地变换和延伸着意义。每一个单词的意义在向外奔突试图逃逸时,又被后面单词的意义所捆绑住,由此构成一种特殊的节奏和随时可以变化的奇异连续。
对中国现实生活的关注,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描述,是李占洋的主要兴趣。他把人置于特定的光线下面,通过这些不同的光线,照亮了人性常常被隐蔽的一面。这些光线主要由性感、肉欲、血腥、暴力、浮华、肤浅、肮脏、龌龊等组成。在这些光线下,人被推到了一个极端,在这个极端下,人性的阴暗一角被照亮了。在这里,美丽与丑恶并行生长着,美丽不断被毁灭,丑恶在滋长与蔓延——李占洋在这里延续了一个古老的话题——它是在《人间喜剧》或《悲惨世界》中被讨论的。李占洋擅长在自己的语言结构中展现着世界的真实,当然,我说的是人的心灵世界的真实。李占洋表现的日常世界,真切而富有诱惑力。李占洋的不一般处就在于语言结构的丰富性,他将物欲世界的诱人之处尽情描绘出来,其中性关系的纵情与放肆是不容忽视的诱因。
李占洋擅长情节的描述,几乎每一件作品都是按照叙事规则讲述的完整故事。或有个别情节被有意展延,而超出了经典叙事方式,更多带有调侃的意味。李占洋的作品就像一个个舞台,上演着遵循“三一律”而编导的戏剧,每个人物就像入戏的演员,投入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中去。李占洋无形中画了一道边界,把观众阻挡在这个边界以外,观众假想自己处在某个角色或变换着不同角色的位置,体验着情感的交错起伏。李点洋的成功在于:他让我们信服了他所讲述的故事!
李占洋在批判现实主义的语言结构中试图有所突破,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对性的描述,但是性在李占洋的语言中存在着很大的岐义。性——这一表征着人类两性特殊关系的生理和心理的行为——在李占洋的作品中有些时候显得含混,但是多数时候又显得颇为独到。这或是构成李占洋又一特质的地方,但是现在看并没有明确发挥出更多的力量。
在结束本文之时,想起今天看到的某报纸大版面新闻,报道了由世界卫生组织资助中国控制艾滋病的第二批试点城市启动的消息,特大标题是:娱乐场所100%使用安全套的台前幕后。报道说,选择××县作为试点不是因为它是卖淫嫖娼的重灾区,而当地政府和当地娱乐场所负责人则均表示支持该项目。报道还说,省公安厅有关负责人称推行安全套绝不等于纵容性交易,云云。这或许就是我们的世界,这或许可以成为李占洋文本的背景资料,或许现实主义还不能寿终正寝——因为真正现实主义的敏锐触角仍是我们人类保持理性发展的法宝之一。
李占洋的作品可以当作社会新闻或野史来读,亦可当作纯粹的审美经验观照,但是作品的批判性却在审美和社会领域开启我们的心智方面中起了先锋作用。在很多艺术家按照西文(或中国)的政治(或商业)标准“不断严格要求自己”的时候,李占洋将眼光投在中国自己的问题解决上,这不能不让人看到希望。
当然,现在谁也不能以一种“主义”圈住一个人的多样性发展,同样,现实主义也不能是李占洋的惟一归宿。李占洋在创作中展现出的多样性或已预告了他的发展,如果再往前走去,会接近一个更有意思的临界状态。
二零零二年九月二十二日
郭晓川: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美术观察杂志社副主编。
【编辑:罗书银】
编辑:admin